李長青曾在題為〈格局與眼淚〉的詩中,寫下如此的句子:
語言的階梯上,經驗的縫隙中
請相信:詩句們自己
就能興風作浪
這三行詩句,傳達了詩人對於詩語言與詩美學的某種訊息,在語言符號中,無論是語言的外衣,或者語言的自身,都與語言使用者的生命經驗和意識形態,有著錯綜繁複、不可分割的關係;詩人寫詩,有時很清楚自己正在操作語言,表現語言,但有時,甚或是常常,會發現語言有著她自己的趨力,不受書寫者約束,因而無以掌控,只能任令語言在詩行之中興風作浪,表現她的詭異世界。
語言作為符號,用索緒爾的話說,有符徵﹝signifier﹞、符旨﹝signified﹞之分,前者具有符號表層意義﹝外延意義,denotation﹞,後者具有符號深層意涵﹝內涵意義,connotation﹞,藉由兩者的呼應對照與啟發,方才建構了一個完整的符號脈絡。另一位語言學家皮爾士則是根據符號和對象的關係,建立符號的三個概念:肖像﹝icon﹞、指示﹝index﹞與象徵﹝symbol﹞。指出符號與指涉對象之間相似性、存在性和任意性任意性的關聯。一個符號的運用,可能單指其一,也可能三者並存,在被使用的過程中,符號的使用者和符號世界之間表現了繁複多變的互動,若再加上透過發表或出版的傳播行為,而有符號接收者﹝讀者﹞的出現,則又產生新的互動關係,再現新的詮釋意義,因此符號一出,便無所謂唯一的、單純的、絕對的、不變的意義。
符號,從製碼開始到解碼的過程中,一直是自足的,多義的;
詩,運用符號語言表現出的意像世界,也是如此,詩人創造了詩,在書寫過程中,運用他能掌控的符號,企圖展現他的世界觀,但在完成過程中,詩人也受到符號的掌控,兩者互動,產生文本;文本既出,在被讀者接收的過程中,符號又以其自足的意義世界,與讀者在產生互動的詮釋關係,於是而有第二文本到無數文本的可能。詩的多義性,是在這雙重互動架構中產生的,一首詩的意義,不是一首詩的表面或本身,而是包涵在符號的外延、內涵,以及由此建構出來的文本脈絡之上,經由作者、讀者共同創造出來的。龍,在中國,是神聖不可侵犯、尊貴不可仰視、神秘不可觸摸、且具有與天齊大的統治權力象徵;在西方,則是邪惡、魔鬼的象徵;同樣的,白色在某些國家象徵聖潔、純淨、高貴,在某些國家則有死滅、不祥、低下的意義解讀。符號外延、內涵意義的多義性,置於詩的創作與書寫中,因此同時有著語言遊戲和意義再現的雙重互動,非書寫者所能完全掌控。
如果這就是李長青在〈格局與眼淚〉詩中,指出「詩句們自己/就能興風作浪」的用意,那麼他近年來以「落葉」為書寫對象,寫出六十九首涵括在「落葉」題下的詩,也就可以被視為是他對「落葉」這個符號底下多重內在意涵的探觸、詮釋和引申。「落葉」這個符徵,在傳統的符號系統中,具有飄零、死亡、悽涼、悲哀、腐朽的符指,一片葉子的飄落,帶給觀者或讀者最直接的感覺,就是生命的不在、命運的乖離、心境的蕭索。這是符號意義產製過程中,連結著符號系統背後的文化系統而生的解讀,看來是根深柢固,難以撼動的。李長青如何透過六十九首詩,來表現詩人對於「落葉」符徵的不同符指,能不能既承續而又顛覆固有符號系統與文化系統的「落葉」觀,表現出新的、分歧的、甚至反向於舊有符號的新解,可能也存在著相當的考驗。
一九七五年生的李長青,從一九九八年以詩作〈開罐器〉被選入《1998年台灣文學選》而崛起詩壇,創作力旺盛,曾先後獲得吳濁流新詩獎,以及近二十個文學獎,可說是當前台灣新世代詩人頗受矚目的一位。他的詩,早期從寫實主義出發,對於台灣社會現實具有敏銳的觀察和批判,同時在語言的運用上也能駕繁於簡,明澈乾淨地表現詩思;近期以來,則試圖結合後現代主義的書寫方法,從物象與現象之中,挖掘內在意涵,甚或顛覆既有意涵,重行拼貼、再構,表現新的詮釋,或抵銷舊的意義。
《落葉集》這本詩集所收六十九首落葉詩,就鮮明表現了他的此一企圖:有些詩,他循著固有的符號系統﹝文化系統﹞操作落葉的釋義;有些詩,則又放任「落葉」作為符號的任意性,讓落葉「興風作浪」,自足地演出新的可能、多義的丰姿,因而構成了落葉的六十九種不同姿勢,表現出詩人對於「落葉」的六十九種感覺、心境和詮解。這樣的企圖,相當宏大,因此,詩人必須在固定物象「落葉」之前,掏盡心思,默觀凝視,以窮落葉之姿;詩人也必須面對固有符號系統和文化系統的桎錮,面對現實世界與心靈世界的既有思維,重新架構一個語言世界和符號系統。如此才能創造新的感覺,賦予「落葉」新的生命。
從這個角度看,這本詩集顯然是在如此的書寫計畫下完成,詩集共分「更遠的天涯」、「完成以及,未完成」、「何草不黃」、「薨薨蟲鳴」、「我獨自穿越森林」、「彼日下晡」等六輯。六輯輯名可約略看出李長青的書寫策略。輯一將落葉擺置於天地自然與人文思考之間,探看「落葉」天涯飄零、覓詢泥土與落腳之處的無奈﹝或平靜﹞,因此,落葉可以是自然的「躺在出生的地方」﹝第一首﹞,可以是「一首詩/滂沱於換行之間」﹝第3首﹞,也可以是戰爭與歷史飄零﹝第7首﹞,可以是「大地的拓印」﹝第10首﹞。這輯詩作也試圖翻新「落葉」舊符指「飄零」的意涵,讓落葉和土地結合,因為土地而獲得「圓滿」的新意﹝第10首﹞。
到了輯二,李長青開始運用符號排置、拼貼和鑲嵌的圖像效果,進行新的詮解,從第11到第18首,基本上都採「樹」、「傘」的外在形狀,模擬落葉由樹上飄下的孤寂感覺。這些詩作,固然可以看成文字與圖像的遊戲,然則那些作為畫素的文字符號,同時也意圖透過符號表具與內涵的雙重對話,勾勒或凸顯詩人直觀「落葉」,探究現代社會現代人的困惑、焦慮與不安,如第14首以生涯為題材、15首以就業為題材寫出的詩都是。這些圖像詩的實驗,成功與否,有待探討,但策略上明顯區別於其他各輯,也有側面強化本詩集多義演出的效果。
輯三則多集中於生命哲學或思想的反思與探照,尤其第30到第39首,都以引用哲學家、思想家、文學家的片言隻語為起,通過詩語言來進行二度解讀,無論羅素或海德格、張先或李清照,詩人借這些前賢之句,澆胸中塊壘之意,彰然詩中,落葉與生命悲喜、落葉與生活哲學的探討,是此輯的要義。至於輯四、輯五的情詩,古典、抒情、浪漫、婉約,又迷人十分。
比較特殊的,應屬輯六「彼日下晡」的台語運用,本輯九首台語詩作,有翻新台語詩語境和開拓台語詩探索內在心靈世界的意圖,且多表現得相當成功。如第67首,詩以「其實毋是/一片葉仔」起首,暗示「落子」不只是「一片葉子」而已,接著強調葉子「照家己想兮跤步/從天頂/來到人間」,經歷一切之後,「只是常常好奇家己/一生兮長度」,「佇死亡佮存在兮中間/會當感動汝兮心/抑是家己」的思索,就是台語詩書寫領域少見的探索;這首詩結語以「偌久/偌深……」總結,也巧妙掌握台語日常生活語言的精確性入詩,看似平淡而力道甚深。他如第62、第69首也是。
我很高興能全面拜讀李長青為落葉所書寫的這六十九首詩,宛然看到六十九片葉子如何落下的六十九種身姿,這些落葉的姿勢,是詩的姿勢,也是李長青詩藝、詩想和生活的六十九種拓版。李長青從寫實主義出發,不斷調整、吸收,增益,最後在這本詩集中,通過語言、文字的符號,寄寓他的生命世界,流利自如,表現出的「落葉」景觀,實際上就是人的景觀,心的景觀。這些詩作,運用了符號表具的、內蘊的意涵之間知相互對話,成功地轉換了「落葉」的典律符旨,使落葉﹝詩﹞在飄落之間,除了固有的瓢零意涵之外,生出更多新詮;也現出更多面貌。這是李長青對落葉的多情,也是李長青對生命和詩的多情。李長青透過六十九首詩,展現出如此豐繁「落葉」符指,既承續而又顛覆了固有的符號系統與文化系統的「落葉」觀,進而表現嶄新的、分歧的、甚至反向的詮解,使這本詩集豐饒多汁,可供讀者細細咀嚼。
2005/05/01南松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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