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學長瑞騰兄要出書了,書名就叫《有風就要停》。這個很有趣的書名,源自瑞騰兄不識字的祖母,「有風就要停」是有學問的話,我在拜讀收於本書的同名作品時,深深為此著迷。根據瑞騰兄的敘述,這句話中除了藏著人生哲理,實際上還藏著他們兄弟的兩個名字,阿兄叫「瑞芳」﹝風﹞、弟弟叫「瑞騰」﹝停﹞。俗民社會的命名學中,展現出了農作、生活和氣象的高度關聯,「風調雨順」,四時有序,生命的傳承也就緜延無盡了。這本散文集子以這篇文章啟始,可以看到瑞騰兄寫作本書之際的念願:追溯自己的生命成長歷程,寫出一個成長於農村活躍於都市的知識份子的心路,並且感念旅程上與他相契相惜的人間情誼。
我比瑞騰兄少三歲,同為南投人,同樣在農村中長大;進入大學後讀的是同一所學校,有學長/弟的關係,又都喜好文學,在校內便時相往來,在多風多雨的華岡,我們一群寫詩弄文的朋友常常跑到他賃居的牧子居去鬧,後來一度還以他為龍頭,擬議創辦「大學文藝社」,出版文學雜誌,雖然最後無疾而終,倒也成就了瑞騰兄和錦郁的一段良緣;大學畢業之後,我與瑞騰兄的發展也都在文學傳播領域,我們都曾是副刊主編,長期參與文學活動,也試圖鼓動文學風潮。如今同為《台灣詩學》學刊同仁。稍異者,我們的場域有些不同,戒嚴年代我在艱苦經營的異議報館《自立晚報》服務,他在主流而又核心的文學媒介《文訊》任總編輯。但儘管政治立場不同,無損於瑞騰兄對我的關懷、我對他的尊敬,我們各信各的,卻互相疼惜,這也是「惜情」的一個例子。另一個差別是,他一路由碩士到博士,進入學院,為台灣文學教育與研究盡心;我則長期服務於報界,直到《自立晚報》易手,才重做學生,進入校園攻讀學位,在學術領域中至今還是一個新兵。
這樣的奇妙機緣,使我在閱讀瑞騰兄的這本散文集時,特別感到親切、熟稔,尤其書中提及的南投鄉事、華岡文風,以及瑞騰兄主編《商工日報》副刊、《文訊》雜誌的種種,還有他和錦郁的戀愛、結婚,我都耳熟能詳,可以「倒背如流」、如數家珍。我與瑞騰兄有交疊的師友,有共同的文學夥伴,家庭之間也時相往來,錦郁和方梓現在又都服務於副刊……。這樣的機緣,讓我完全無法公正客觀地評論這本散文集;但幸好也是如此,才能讓我快樂而毫無負擔地享用這本書中流露的真性和真情。
在這本散文集中,瑞騰兄基本上採取回憶錄的架構,以帶有感情的文學之筆追述他的童年,敘述一個貧農之子如何在少年階段迷失、大學階段刻苦求學,以及如何走上文學創作、教學、編輯和研究之路的過程。他的文筆乾淨清淡,不事藻飾,但也正因為如此,所以讀來特別真醇。〈我就這樣忘記貧窮這件事〉,寫他就讀文化學院時,因為家境,繳了學費就面對沒有吃住的窘境,更無論買書讀書矣,結果他找到的方法是以圖書館為家,以「獨自在圖書館貪婪啃食典冊」來忘記貧窮。這就讓讀者動容、鼻酸。生命和智慧,在煎熬之中被擊打、被琢磨,卻不被摧毀。瑞騰兄這本書的多篇篇章都具有這種強悍的生命力量。
其次,這本書寫師長、益友者甚多。瑞騰兄對於在他人生道上相遇的師長朋友都懷抱感恩與惜福,他寫他的恩師史紫忱,寫結識柏楊的因緣,都可看出他如何敬謹執事,在本書的回憶篇章中,我們可以看到他在史紫忱七十大壽前夕以一人之力為老師編印紀念文集,籌集出版資金,最後完成該書,獲得黎東方:「我希望我有一個像李瑞騰這樣的學生!」的最高讚譽;可以看到他追敘與出獄之後的柏楊發展出的亦師亦友的情分,如今《柏楊全集》已在瑞騰兄的擘畫、執行下正式出版。我也感動於瑞騰兄至今仍保存有〈大學文藝季刊同仁通訊處〉的泛黃資料,在收於本書〈一個未完成的願望〉一文中,他數當年參與此事的所有友朋,兼及他所知道的這些朋友的近況,人間有情,不因日月相替而沉埋,是因為被有情人珍惜下來,留存下來,與日月共昭。
這是一本有情的書、惜情的書。全書在《人間福報》覺世副刊以專欄型態推出時,欄名就叫「疼惜篇」,也可說明瑞騰兄撰寫這一系列散文時的心境,一如後記所說,其寓意在於「疼大地之子,惜人間之緣」。我在翻閱收於本書的各篇文章時,也彷彿看到陽光在稻禾上灑出了金黃光芒、月色在暗黑田埂上吻落的柔美影跡,自這本書的字群之中回盪開來。從五○年代的台灣農村,而七○年代的台北風雲,以迄於進入二十一世紀的今日,瑞騰兄寫自己的成長歷程,表面上看似私人的自述,實則映現了戰後台灣社會變遷的多重風貌、戰後的一代如何在時代的風雨之中挺進,在歲月的汰洗之下成熟而立。因此這本書不單純只是一個學者感恩惜情的回憶,同時還可看作是台灣的孩子共同的成長經驗和集體記憶的結晶。
和瑞騰兄結識將近三十年,也許因為這三十年雲月相照,他要我為這本書寫些感言,作為他的學弟、文友,我無辭以託,乃敬謹寫下這些,一以見證我所知道的李瑞騰,一則也藉此為瑞騰兄的第一本散文集賀。
2003/11/10 南松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