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記不容易寫,尤其自傳,寫他人的傳記,通常需要對於傳記主有深厚的認識和了解,同時也得移情入境,充分掌握並且領會傳記主走過的的年代與社會,來呈現在時空不斷轉移的情境條件下主人翁的生命旅程;自傳看起來儉省了對傳主背景、心路探討的繁瑣過程,應該好寫,但實際上,由於書寫者本身就是傳主,有著對個人生命紀錄的某些執著,對記憶中某些畫面、圖像的難捨,以及對人生旅途上出現的相關人物的好惡,因此往往容易流於個人事蹟的強化,而隱去了個人所處時空的印痕,甚至流於自吹自擂,可能具有參考價值,卻不必然是一本可靠的、精確的回憶錄或自傳。
但是,捧讀聶華苓的這本自傳,卻不讓人有作者誇大個人事功、吹噓往事的感覺;正好相反,在這本以流利順暢且帶感情的文學之筆寫出的回憶錄中,我們很清楚可以看到從聶華苓出生迄於1991年﹝1915-1991﹞七十多年間一個大時代的重重疊影和繁複圖像,從聶華苓的故園、到青年時期暫寓的台灣,以至於中年至今落腳的美國,聶華苓寫下三個人生階段、三個年代和三個活動空間中的記憶,這些記憶如此明晰,彷似昨日,且將動亂的中國、反共時期的台灣和她在美國愛荷華與詩人夫婿安格爾﹝Paul Engle﹞的家居圖像,生動地勾勒出來,讓讀者看到一位作家曲折動人的一生,以及站在她背後沉默不語的大時代的布紋。個人記憶和大年代的集體記憶,因此互動,且留下渺小的個人與時代相映的倒影,這樣的功力,就不是一般自傳﹝或回憶錄﹞所能達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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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5年向陽應邀赴美國愛荷華大學「國際寫作計畫」,與聶華苓女史及她的詩人夫婿保羅•安格爾合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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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書的另一個值得重視之處,在於這不只是聶華苓文學創作生涯的回顧,同時還是一個有情的作家與大時代交會、與她所摯愛的親人、師友、丈夫深情相繫的故事。其中諸如對母親的懷念與刻畫、對《自由中國》半月刊創辦人雷震、發行人胡適、主筆殷海光的追憶和點描,還有對詩人夫婿安格爾的追憶和繫情,讀來都令人動容──部分原因來自聶華苓不但具有小說家說故事的長才,還擁有詩人一般的敏銳感應和抓攫意象的能力,全書流露出微帶感傷、卻又輕快明亮的書寫魅力,讀者一路細讀,而不覺澀滯,很快就會融入聶華苓鋪設的書寫情境之中,分享她瑰麗而多彩的人生經驗、她走過的山河歲月,宛然圖畫,全都來到眼前。
一如聶華苓寫於本書扉頁的話:「我是一棵樹。根在大陸。幹在台灣。枝葉在愛荷華。」這本書也可以說是一棵流浪之樹的告白。童年與青少年時代的中國戰亂與逃亡經驗、來到台灣之後在面對威權統治下的文學生涯、以及赴美之後和夫婿共同從事國際文學交流的愛情歲月,交織出聶華苓作為當代海外傑出華人作家的清晰圖像:在狂雨中、在暴雨下、在愛荷華美麗的深秋之前,漂流的歲月畢竟都已歷盡,留下的是一棵有情的樹的蒼勁與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