彷彿鮮豔花苞燃放樹葉叢中一樣,詩人沈花末近年來的散文作品一直讓我感到亮眼。花末是我熟識已久的朋友,曾與我長期在《自立晚報》共事,我們都從大學時代開始發表詩作,識之既稔,本來難有新鮮發見,但幾年來每當報端發表她的散文新作,總給我未嘗相識的感覺。
花末以詩名家,年輕時代就展現了她異於同輩詩人的細緻詩思、敏銳感性,以及不落言詮、意在象外的語言處理能力。她有首寫於七○年代的小詩〈冬天〉,短短三行,「伊是畏懼憂傷的女子/手持一朵白色薔薇/企圖抵抗春天」,至今我還記得,憂傷、白色薔薇、春天,這三組語言脈絡,構成動人心魄的情境,一個愛花而多愁的少女與冬日白色薔薇凝結為一,淒然而有寂靜之美。這是花末駕馭語言能力的自然流露,以之為詩,卓而不群;以之為文,當然更是駕輕就熟,脫俗超塵。遺憾的是,花末惜墨如金,兼以其後主持〈自立副刊〉編務,她的詩與散文創作也因而銳減,直到《自立晚報》停刊之後,我們一群報館內的文友星散,我才又開始看到花末的詩與散文,燦放在文學副刊與雜誌的野原之上。
而這時,我們都已入中年,最少就我來說,年輕時的夢想和銳氣已經遠去,攀爬在紙端上的文字,猶似絕崖懸壁上的草樹,只能向著頂上的天空掙扎呼叫,聲瘖唖而氣如絲,啟筆書寫,已現老態──花末則不,我從她近期寫的散文中看到了優雅自如、不疾不徐的步調,通過她筆下的花樹草葉,通過她的居家生活,也通過她對童年故鄉的回憶,一路走來,俐落自然,毫無滯澀,表現岀雍容不迫的流暢、清瞿動人的秀美之姿。在她近期的散文作品中,我聞到台灣鄉間花開滿樹的淡香,看到都會巷弄中老樹的虯櫛蓊鬱,晴空靜美,車聲人聲,逐一隱去;也在她的文字與筆調之下,我聽到昔日歲月細碎的步履,從記憶的邊陲,行經暗夜甬道的聲音,我聽到童年和友情赤著雙腳奔跑而來的招呼;我更看到眾多的台灣花草,在詩人細膩的觀察和深刻的描繪下,甦醒過來,給予閱讀者回眸的百態嬌豔……
我對花末散文的亮眼感覺,就是來自這種閱讀的美感經驗。花末以詩人靈視和筆觸寫日常生活,從草花木樹寫到人情鄉情,表面上筆調淡雅,如素墨水漬,輕輕帶過,不著痕跡,實則肌理分明、層次井然,深刻地刻繪了夙為我們所忽視、所不見的天地景觀。作為本書書名的〈加羅林魚木〉一文,就是這樣典型的佳作。這篇散文以「三月下旬,這棵樹開始開花了」啟筆,描繪家居附近公園內的一棵老樹的花開,花末先用細膩的筆致寫老樹開花的景象:
最初是零零落落的幾處黃白花球散布。走進仰望,每一團花球是由十幾朵花構成的,除了底下的三、四朵是黃色外,上面的全部都是純白。初生的葉子柔軟嫩綠,葉脈上淡淡的紋理襯著黃的花瓣,白的花瓣,色澤柔亮。往上看,我的視線穿過花隙、葉隙,再到遠處,是一些如雪的一般的雲朵,與一個灰藍的天空。
接著敘述她和女兒看樹看花的日常生活趣味,再接著帶岀和朋友Y的人生結緣,通過Y知道了老樹名加羅林魚木──文章寫到這裡,老樹、女兒、舊友之間的情緣便與作者的感情合而於一,生命的富實與歡喜也自然浮岀。看來是意到筆隨、散淡著墨的筆致,背後竟是綿密、深刻的結構與肌理;而文章結於赫曼•赫塞〈花朵亦不倖免〉的詩句,點岀繁花也有謝時,人生亦同,但人「可以專心注視一棵樹開花,一棵樹花落」,已足堪歡喜。
花末的散文,是在這種淡雅之中現岀了力道。明人小品強調「性靈」和「趣韻」,用袁宏道的說法,性靈在於表現「有我」與「存真」;趣韻則在童心情真的流露,如山之有色、如水之有文。山之色,嵐也;水之文,波也;山無嵐,則枯,水無波,則腐。花末描寫一棵樹,寫她的花開花落,正如同寫山,寫她的雲霧嵐影,寫水寫她的波文浪花,乃就趣韻橫溢,讓觀者動容。淡筆之下,蘊藏深意,淺墨之中,流露深情,正是這篇〈加羅林魚木〉,同時也是花末收入本書中的散文共有的特質所在。這是晚明小品破除制式道統經文束縛、再現性靈真淳的可愛之處,我在花末的近期散文中,看到的正是這種散文自由精神的再生和延展。
其次,我也必須說,花末的散文書寫,一如她的名字,花末餘香,耐人閱讀、咀嚼。這一方面來自她對語言、意象的高度掌握能力,但更重要的,應是來自她從現實環境中提煉出來的生命體悟,部分又與她來自鄉村的成長經驗有關。這本散文集中有甚多篇章寫到童年記憶、故鄉景觀、舊友追記,如「輯三」、「輯四」所輯作品都是。在這兩輯之中,花末寫故鄉童年難忘的景觀,兼及童年記憶,〈河〉與童年、故鄉「纏繞在一起」,成為「我的河,我的秘密之河」,「一條沒有名沒有姓卻是豐富之河」,在這條河流過的土地上,花末的心靈被大自然啟開了,玉蘭葉、燈籠花、黃槿花、雞屎藤、咸豐草、刺竹、龍眼樹,都進入詩人的心窗,讓她保有來自鄉野最最純美的夢想。我在閱讀這些散文作品的過程中,看到自然和土地孕育出來的心靈的不被污染,以及素樸的純真,貫串而成為沈花末散文的核心旨趣。這使她的散文不致流於虛浮的花草吟誦,她對花樹的描繪不致膚淺虛誇,即使夢中,這些花樹都霑帶著泥土的濕氣與香味。
花末的這本散文集,還有一個特色,是對我們處身的生活環境的疼惜關愛。花與樹,作為一個生活/自然環境的指標與象徵,正如同詩的符號一樣,花末寫花寫樹,寫存活在我們週遭卻被不為我們所見的老樹小花,從她現在居住的都會閭巷,寫到如今已在夢中的童年故鄉的野地植物,在逝去的年代中,最美好的記憶總是花與樹幫我們保留下來的;在存活的此刻,最美麗的日子總是花與樹幫我們燦開來的。花末用一系列的花樹誌刻畫出的當代台灣的美麗圖繪,每一幅都能喚醒我們,去關心住家附近、巷弄之中存活的樹與花開花謝的訊息,並且體會其中暗喻的我們的生命和自然環境無可切割的命運。從自然寫作的意義來看,花末結廬在人境,而聞花樹香,以詩人的筆和性靈,娓娓細訴她的花樹經驗,閒淡之中饒富趣韻,更教人動容。
總是在這城市裡,在這島上繞著繞著,找尋生命的啟發和意義。每在季節嬗遞之際,眼見著一個小小花苞,一片小小葉子,也仍然可以歡喜,可以心有所感。
與花末相識二十多年,寫作為同儕、工作為同事,同樣來自台灣中部鄉野,同樣至今仍滯留台北,我很高興有機會為她這本亮眼的散文集撰寫讀後,也希望這篇小文能提供讀者更多啟發,進入沈花末的花樹世界中,通過閱讀,親身體會夢中花樹,繽紛無言的美麗和啟示。的確,一個小小花苞,一片小小葉子,也仍然可以歡喜,可以心有所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