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冬天,一位多年以前在日本東京開會時認識的朋友打電話給我,說天母有一群朋友組了一個讀書會,大約每週聚會一次,選擇專書,進行討論研讀,讀書會希望我去為她們上些課,主要是現代詩的研討。這位朋友已經多年未見,我不忍拂逆她的好意,因此答應每個月找一個週四下午,花兩個小時時間,帶她們一起閱讀現代詩的經典作品。我問這位朋友,讀書會成立了多久,找過哪些作家,如何進行閱讀與討論,她詳細地告訴了我,原來讀書會已經持續了好幾年,她們主要是家庭主婦,只有一位男士成員,由於對現代文學有興趣,也有創作經驗與動力,因此除了閱讀之外,也找詩人到聚會場所與她們進行討論交流。過去已經去上課的詩人有羅智成、陳義芝……等。她們曾經用過的讀本,有一本是瑞典學院院士馬悅然、奚密和我合編的《二十世紀台灣詩選》,但尚未充分研討,因此我們敲定用這本詩選當教材,選擇其中大家有興趣的詩人作品進行研討。
上課的第一天,我就發現這群朋友對於現代詩具有相當的熱情和概念。她們提供給我的創作,在一定的水準上,對於現代詩人與詩壇的了解也相當深刻,他們關心詩、喜歡詩,也寫詩,我們的討論,互動而熱烈,有時我聆聽幾位朋友發表對某一首詩作的高論,竟彷彿回到了年輕時代與友朋在咖啡廳談詩論藝的場景。這樣的讀書會,讓我感覺到文學似乎尚有可為,尤其像現代詩這樣「冷門」的文類,這樣被歸屬於年輕人喜愛的文類,依然存在於天母的這個讀書會中,參與的十來位朋友,年齡都在三十歲以上,其中幾位年紀與我相當,對於七○年代甚至更早文星書店版的現代詩集都耳熟能詳,並珍藏至今。與她們每月一會,談現代詩,說詩的象徵、結構和語言的操作,也就不覺得辛苦。聚會的場所,在天母一家咖啡廳內,環境清幽,老闆親切,品味咖啡、神遊詩境,別有趣味。
我不曉得全台灣有多少類似天母讀書會這樣的閱讀團體,也不了解這些讀書會如何運作,不過從文建會的網路上看到的統計﹝89年8月的統計數字﹞,讀書會總數已經高達2146個,其中台北市就有362個,天母讀書會只是其中之一。由這個令人驚喜的數據看,國人的讀書風氣和閱讀興趣,還是很可觀。假設這些讀書會每月讀一本書,每會假設二十人,人人一冊,則每月就有42920人讀書,有42960冊書籍被閱讀,這樣的閱讀稱之為「運動」就名副其實了。不過,以我對出版市場的了解,情況似乎不這麼樂觀,尤其這幾年來,出版市場﹝包括大型連鎖書店﹞的營運都已警訊頻傳,部分文學專業出版社甚至停止營業﹝如「純文學」﹞、或者降低每年出版冊數與出版量﹝如「爾雅」﹞,多數出版社的庫存與退書量都相當驚人。出版市場的相對「寒冷」,對照全國讀書會的相對「熱絡」,我們的閱讀風氣和習慣是不是可以稱之為「運動」,又令人不能不多所保留。
讀書會與「閱讀運動」之間的關聯性,因此值得探討。閱讀運動,顧名思義,是鼓勵國人讀書、買書,以促進閱讀風氣,提升文化環境,並刺激閱讀消費。當讀書成為每個人的興趣和喜好時,人文氣息的提高、文化環境的改善,便水到渠成。讀書會的組成,基本上就是愛書人俱樂部的形成,一群朋友透過閱讀,交換心得,引發討論與共鳴,進而提升心靈成長、增進相互了解,這在離開學校、踏入社會之後尤其難得。因此,讀書會如果能夠採取比較系統性的「計畫閱讀」模式進行,每年開列有系統的閱讀書目,循序漸進,則一兩年下來,成員的知識和內涵的增進,必然大有進境;此外,如果讀書會成員的閱讀興趣相近,閱讀計畫尚可採取專門領域導向,擇定某知識領域﹝如天母讀會會擇定現代文學﹞,不定期或定期延請專家或作家,發表相關演講或帶領討論,則在專門知識領域用功既深,日久也能成專家。如此一來,全國2146個讀書會如同一座閱讀大學,每個讀書會是一個科系,有人研讀文學、有人研讀民俗、歷史、財經……,在這股風氣之下,各不同類型的出版社也勢必受到鼓舞。假設2146個讀書會當中有10%興趣是閱讀文學,依每個讀書會20人保守估計,就有2146*10%*20=4292人在閱讀/購買文學類圖書,這對寒冷的文學出版市場多少會是一股助力﹝當然,相信人數絕不止於此﹞。讀書會發揮了閱讀與購買好書的功能,像樣的閱讀運動就自然出現了。
此外,我在帶領天母讀書會時,也曾建議這些喜愛閱讀與寫作的朋友,將自己創作的作品集結起來,印刷成冊,每三到六個月,最少每年出版一本成員的作品集──閱讀運動如果只有閱讀而沒有寫作,一如只有觀摩而缺乏實踐,吸收還是有限。我在大學教過一班「報導文學」班,規定學生每週必須閱讀一篇報導文學的論文、或佳作,閱後寫心得500-1000字,期末則交出一篇報導文學創作,並由班上同學組織編輯委員會,將同學作品收集、編輯,然後出版成書,每個同學就都成了這本書的作者,期末最後一天出書時,全班師生分享出書的喜悅。學生們經過這一年,每週閱讀,期末創作,出版的整個過程,對於報導文學的閱讀、鑑賞與寫作都能因此親身經歷,學習效果好,興致高,懷念也多。讀書會的成員雖然多數白天仍有工作,但只要有人分擔,定期編印出版作品集,將成員作品編輯出版,那就不但人人讀書,也人人都寫作了。更重要的是,透過閱讀之後的寫作歷程,知識吸收更能進入心靈;透過作品出版,會更珍惜文字、並為讀書會建立一種高度認同感和文化傳承感。如此以繼,閱讀將不只是「運動」,也會是「涵養」。
除了以讀書會對閱讀運動可以產生助力之外,我也深深覺得,閱讀運動的普及有賴出版社和作家的投入。目前國內出版社多有讀友或會員制度﹝雖然鬆散,只成為單向的寄發書訊或DM名單﹞,出版社應該積極些,多舉辦提供讀友或會員參與的讀書活動,定期交誼或交流,來增加出版物的閱讀與消費人口──不過,正如前述,書市蕭條,蕭條帶來萎縮,萎縮則又無法也無力辦理類似活動──如果此法行不通,則出版社何不主動聯繫這2146個讀書會,提供讀書會每月出版資訊、導讀,將其中閱讀興趣與出版方向接近的讀書會納為貴賓,提供較大折扣購書優惠,協助讀書會洽商旗下作家蒞會指導或演講,以建立書香情誼,則分散全國的讀書會就形如出版社的分支書店與閱讀室,也有成為出版者「友情鼓勵」來源的機緣。出版社從傳播書香、或者從開拓市場管道的角度,都有必要積極接觸這些讀書會。
讀書本來是個人的事,但與同好分享閱得心得,共同成長,也是人生樂事,我在帶領天母讀書會的朋友的過程中,深有這種感覺。儘管目前台灣閱讀風氣仍然不夠普及,讀書、買書的習慣也遠低於看電視、電影,聽音樂,然則只要還有人愛書,喜歡閱讀,互享閱讀的喜樂,這個社會就不至於低俗、沉淪。分散在台灣各地的2146個讀書會,就是台灣的2146塊明亮的鏡子,只要這些鏡子發出更大的亮光,就會有智慧與愛,如天光雲影,護佑這塊寶島。
2003/3/16南松山•2003/4《全國新書資訊月刊》52期,頁15-27。
收入向陽《浮世星空新故鄉──台灣文學傳播議題析論》(台北:三民,2004),頁34-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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