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置: 2001/03/20 ●更新:2009/06/30             | 知性的 | 感性的 | 批判的

 

  

 
風向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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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footnote

向陽,〈青春與憂愁的筆記─從台語歌謠的「悲情城市」中走出〉,《聯合文學》,7:10,1991,頁90-94。


 

在暗房透光的年代 :讀《聯合文學》有感

 

向陽

 


走過七、八○年代的文學歲月和革命時光,特別是一九八七年的解嚴,一九八八年的報禁解除,宛如禁錮的地窖終被打開,暗房透進了光線,台灣的社會一下子甦醒過來,奇花異卉四處綻開,風雨雷電的日子已去,風和日麗成為九○年代初期台灣的主要圖像,各種聲音因此從社會的每個角落裡發出,想像在每個人的心頭滋長,一個新社會正在快形成中,新的秩序、新的典範也正在型塑中,儘管伴隨著的是舊秩序瓦解的亂象,但因為新的想像已經形成,從而各個領域中也就浮現出了不少新的景象、新的一代,和隨之而起的新的希望。

這個階段,我在媒體工作,擔任仍屬異議報業《自立早報》總主筆的工作,負責報社筆政並撰寫社論,同時負責創辦供給海外台灣讀者閱讀的《自立周報》﹝海外版﹞,擔任總編輯,率領五位同仁每天蒐集台灣政治、經濟、社會、文化新聞資訊,將台灣的聲音傳達到美國、歐洲、澳洲等地。社論的工作,是我早已熟悉的工作,政治觀察和評論就是當時我主要的職責,每天瀏覽多家主要媒體、注意當日台灣與國際發生的大事,是我的常態事務;而《自立周報》就是每週新聞文摘,與我共同工作的編輯同仁有魏貽君、楊翠、林文義、廖淑頊、馮景青,以及負責美術的何華仁,這個小報,匯聚的都是文學家,但也都同時具有媒體記者身分。我們是七○年代以及其後陸續以文學創作者身分進入媒體工作的一群,因此除了編報之外,文學就是我們共同的夢和話題。

魏貽君、楊翠、林文義、廖淑頊、馮景青和我都曾編過副刊,因此《自立周報》形同另一個副刊室,只是我們不再編副刊,而是試圖以文化人的身分精編一個理想的質報,在這媒體中,我們擁有遠較於國內報紙更寬的言論尺度,擁有可以容納海外看台灣觀點的空間。九○年代初葉的台灣圖像,就像這樣,文化工作者大量進入競爭中的台灣報業,在《聯合》報系、《中時》報系和《自立》報系鼎足競爭中花繁葉茂;而更新的世代也在這樣的時空環境下開始踏入文學場域,並且展現了亮麗的羽翅,飛向不再被教條和威權覆蓋的天空。

當時的《聯合文學》已經屆滿六週年,一九九○年十一月推出的第七卷一期推出「第四屆小說新人獎」專輯,就令我眼睛一亮,看揭曉名單,中篇小說推薦獎由當時還是台大學生的邱妙津獲得,佳作是林裕翼;短篇小說的首獎是王文華,推薦獎是駱以軍,佳作則有羅景壬、師瓊瑜、裴洵言﹝在美﹞等新秀。看這份名單,閱讀他們的作品,我知道一個新的文學浪潮已經湧動起來了,與我同年代的黃凡、宋澤萊、林雙不、張大春、古蒙仁……等曾經燦亮在七八○年代的青年小說家將不再年輕,新的世代有他們心的圖像要書寫、新的格局要開創;同時,比較當時的「聯副」、「人間」、「自立」……等報紙副刊,曾經在七八○年代深刻影響台灣文學發展的副刊主導文學年代似乎也開始褪色了,文學雜誌已經初步具備鼓舞文學新潮的實力。看這份得獎名單作者後來的文學發展和書寫成就,如今已經驗證了當年我對他們表現的亮眼感覺。

事實上,進入九○年代的副刊,由於報禁開放和報業進入激烈競爭的關係,已經開始失去報禁時期的光華色澤。一九九一年我以在職生身分考禁文化大學新聞研究所時,就決定要以台灣報紙副刊的尋波探源作為碩士研究的題目,三年後我取得學位,碩士論文就是〈文學傳播與社會變遷之關聯性研究:以七○年代台灣報紙副刊的媒介運作為例〉。在這部論文中,我分析七○年代以《中國時報》人間副刊和《聯合報》聯合副刊為主的意識形態論述,區辨兩者之間的異同,考究副刊和社會變遷之間複雜的互動關係。寫完之後,我也已隱然感覺,一個以文學/ 文化主導社會思潮的副刊年代似已過去,新的文學傳播模式與新的年代就要開始。而這個趨勢,副刊文學/ 文化模式的解體、大眾模式的出現;文學傳播功能的弱化/ 轉移,新一代的作家恐怕將面臨更嚴酷的出版與傳播的考驗了。一九九一年,「聯副」發刊屆滿四十週年,是副刊風華的最高峰,那年九月林燿德在《聯合文學》第七卷十一期發表了〈聯副四十年〉,我看著看著,忽然感到文學榮景可能開始凋萎的悽涼。以我自己的生命歷程來看,由一個寫詩人、到副刊主編,而報社總編輯,到當時負責報社政治評論工作的發展來看,七○年代可能從此難再,而像邱妙津、駱以軍、林燿德……這些年輕的、才華洋溢,且又能夠建立自己新美學的新銳作家,他們將如何在一個開放、多元的年代中走出自己的年代和世界?我也不禁為他們憂心。

以林燿德來說,這位早在高中時期就展露高度才華和銳氣的多方位作家,寫〈聯副四十年〉時還不到三十歲,一九九六年元月卻突然病逝,得年才三十四歲。在九○年代上半葉他可說是文壇最具衝撞力量和前衛性的作家,逝世之前已有論述八冊、詩集七冊、散文集四冊、小說七冊、劇本兩冊,絕非當時已經主控媒體的中壯代作家所能相比,而除此之外,他還兼為各種文化、文學刊物編選或策劃專題。《聯合文學》第七卷八期、九期﹝一九九一年六月、七月﹞就刊出了由他策劃的「中外文學十個世紀末」專輯,顯現出他作為一個策劃者﹝而同時也絕對會是一個一流副刊編輯﹞的宏觀視野和執行能力;再往前一期,第七卷七期他發表了的論述〈重建詩史的可能〉,則以對當時中國學者古繼堂所著《台灣新詩發展史》進行了尖銳、深刻的評述,對於台灣詩史的年代劃分,提出了深具自信而有確有史觀根據的論點。我在他的這篇論述中,看到他以「文化觀辯證時期」提出始於一九六九余光中出版《敲打樂》《在冷戰的年代》,迄於一九八五年向陽出版台語方言詩集《土地的歌》為止的詩史劃分法,就知道他對於文學歷史發展具有洞澈的前瞻力,因為在那個年代,他已經正視到台語詩﹝台語文學﹞在台灣詩史上的定位問題,而非只是因為他對我的厚愛。

林燿德是九○年代閃亮的文星,卻始終缺乏讓他馳騁的文學傳播場域,最後倒在他筆耕的桌前,這毋寧前一年﹝一九九五年﹞邱妙津在巴黎自殺身亡,留下最後一部作品《蒙馬特遺書》樣令人不捨。九○年代,副刊走向衰頹之路,年輕而有爆發力的新銳則又以如此叫人錯愕的身姿,告別他們如日當中的書寫生涯,相信這是台灣文壇共同的痛。相對的,當年同時崛起而至今創作力依然旺盛、書寫成績斐然的駱以軍、王文華……等則更讓像我這樣癡長幾歲的寫作者寄予期待。

除了副刊的轉變、年輕作家的崛起/ 殞落之外,九○年代也還是台灣和國際社會接軌愈發頻仍的年代。我自己在創辦《自立周報》之初,就曾因推廣報紙需要,被報社派往美國各地去演講台灣政情,而實際上是希望因此讓這份報紙在美國各地落地生根。當時我和報社駐美特派員蔡滄波兩人開著租來的車,美東美西美中各地奔跑,就有台灣必須和國際社會接軌的強烈感覺,這種感覺其實也表現在《自立周報》喜歡以大幅照片處理新聞,以留白設計處理版面的實務上,與當時國內報紙新聞圖片的處理大不相同。我也注意到《聯合文學》的敏銳,一九九一年二月出刊的羅蘭•巴特「戀人絮語」專輯,四月出刊的「反叛的異教徒──地下•邊緣論」就都預見到其後至今台灣出版、文化領域的全球化發展趨勢。九○年代剛剛打開的暗房中,這些來自台灣外部的光線,加速了整個社會探頭向外的動力和夢想。

因此,當我重新翻讀十三年前的一整卷《聯合文學》,不免也勾出自己在九○年代的回憶。就文學的領域來說,九○年代的我猶似一座熄火山,文學書寫已經被政治評論、文化評論和其後的學院研究所取代。這一年,我在《聯合文學》只發表了一篇文章,那是列入第七卷十期「詩魂歌魄:流行歌謠五十年滄桑曲」專輯中,題為〈青春與憂愁的筆記:從台語歌謠的「悲情城市」中走出〉的文化論述。十三年後的此刻,隨著燈下翻閱《聯合文學》,回憶和舊情竟也綿綿如台灣歌謠的主調。青春與悲愁在滾動的時光中逐漸流逝,九○年代初葉的文學世界、同儕臉顏和曾經的副刊、雜誌閱讀經驗,又彷彿被打開的暗房一般,在這一卷十二本《聯合文學》書頁的掀起、翻落中流瀉出叫我迷惘的昏黃的光與色澤。



 

2004/05/01《聯合文學》235期,頁43-46。

林淇瀁論文《書寫與拼圖》封面

 

基測國文考題《明鑑》釋疑
活的文學在民間
展讀創世紀台語詩專輯
素樸作為一種價值
重讀龍應台《野火集》
在暗房透光的年代
回應龍應台〈面對大海的時候〉
母語並未「當道」
期待新的篝火點燃
台灣文學傳播的鮮活見證
對鏡的心情
值得喝采的大考作文題
母語新世界
網路新島嶼
小太陽與大風景
春花「望露」
書寫行為的再思考
關於台灣新詩史建構
關於讀書會與閱讀運動
台灣詩社詩刊起落小誌
論「嘉義二二八美展」參展詩作
千禧•預言•難
另類的聲音
打造台灣文學新故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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