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頭記五則
●向陽
無眠,是一種慈悲,為天下蒼生無眠,則是一種智慧。慈悲,使智慧不會過於冷冽;智慧,使慈悲更加圓融。《法華經》〈譬喻品〉說:「愍念安樂無量眾生,利益天人,度脫一切。」這是大悲與大慧者的胸襟了。
我們感念造物,因而愛大自然中的一切物,有生命的也好,沒有生命的也好。人的卑微,在他為一切物而生而死;人的偉大,也在他為一切物而存而歿。
人非木石,從正面看,人不能無情,不能對自然界的一切不平衡隨意放心;從反面看,人因為有情,反而比木石更勘不破得失,因而也無法度脫一切。
漢朝民歌:「江南可採蓮,蓮葉何田田。魚戲蓮葉間,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西,魚戲蓮葉南,魚戲蓮葉北。」這種感情何其素樸!
猶如石頭,粗糙與素樸就是它的生命。一種未經人工雕琢的,一種自然天成的生命。
魚的悠遊、蓮的嫵媚、石的粗糙,都來自上天的賦給,它們以本來面目在大自然中生成,不必費盡心機,不必粉飾巧琢,就生成了它們各自的美。
美,來自天然生成,人工巧奪天工,只說明了人工不比天工。
「枕石漱流,吟詠縕袍,偃息於仁義之途,恬淡於浩然之義。」這是《三國志》對秦宓的讚語。到了今天,已無石可枕、無流可漱,遑論吟詠縕袍。
溪流是廢水的溫床,石頭是採砂的原料;名山難尋古剎,大川盡成黑河,說到山河,四面悲歌。枕什麼石?漱什麼流?
枕的是不能安眠的冰枕,漱的是核能廢水排出的熱流。
《莊子》〈秋水篇〉借北海若的口說:「吾在天地之間,猶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方存乎見少,又奚以自多?」
人生天地之間,仔細思量,其實不如小石小木。小石雖小,卻至靜至定,霜雪日曝,於它不起作用,只是日漸消蝕;小木雖嫩,倒也青翠向榮,根未深柢實固,風雨撲襲,堅持不移,除非遭連根拔起。
而人不是如此。有七情,有六慾,喜怒不能靜,哀樂不能定,惶惑一生,至死方休。有打擊,有誘引,貧賤思富貴,富貴思淫逸,流離經年,到死也不得安頓。
勉強說滄海一粟,人又不比一粟富實;人的空虛,盈於天地。看看小石的沉默,難免起疑,一生倉皇行踏,所為何來?
明朝文人袁宏道寫浙江天目山有七絕,其中第二絕是「石色蒼潤,石骨奧巧,石徑曲折,石壁竦峭。」看得出他愛石至深,已到了把石頭也當人看的地步。
色蒼潤而骨奧巧,何嘗不是自然萬物共通的特色,所謂「外柔內剛」正是萬物存在於生態鍊鎖中互動的結果。石頭不會說話,雷電擊打它,潮汐沖激它,它的蒼潤來自外界的型塑,若石頭能言,大概會說:「予豈好蒼潤哉?予不得已也。」
人在世上,同等景況。成熟不是爭來的,智慧不是奪來的,有雜事磨練,有外力擊打,人才「蒼潤」開來,成熟開來。
但人也需要傲骨,生命情調是也。生命情調有奧有巧,有可變有不可變,可變者感覺,不可變者情操。猶如一方小石,可變者紋理,不可變者核心。紋理峰迴路轉,核心則其硬似鋼。木樹也類似小石,以木心為原點,年輪不斷圈繞,木心愈繞愈深、愈梗硬。
木石心腸,是菩薩心腸。威武不屈、富貴不淫、貧賤不移。人,還是像小木、小石好些。
●1987.11.25.《大自然》季刊1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