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輄寮,一個位於台灣中部的山村,在這個村子裡,我渡過了童年,以及叛逆的少年時期,直到十八歲離鄉來台北讀書。
那是個淳樸的山村、寧謐的山村。早晨,金黃色的陽光從東方的鳳凰山頭一路流瀉下來,陽光越過山崙、跳過小溪、爬上溪墘,然後翻過窗子,掀開還在睡夢中的孩童的眼睛,天就亮了;然後,村道上有了人聲,古井旁有人擲下水桶汲水,上學的孩童鳥雀一樣行走在村道上,和風吹過,帶來陣陣玉蘭花的香氣,偶而馳過的老舊公車,擠滿了通學的學生,他們的喧鬧、嘻笑,和車後噴出的黑煙一樣,為這山村帶來一些生氣、一些味道;過午之後,是山村最沉靜的時刻,山村也在打盹,除了偶而幾聲狗吠,別無聲息,太陽直射村道之上,剛舖好的柏油路面蒸騰著一骨刺鼻的柏油味道,躺在「庭仔腳」﹝騎樓﹞下的阿伯打了個哈欠,又繼續進入夢鄉……。這與世無爭的山村,就這樣在六○年代的台灣中央山脈下,陪我過了童年。
山村最美麗的時刻,該是有月亮的晚上,黃澄色的月光襯出了暗藍的夜空,把群山環抱的山村照得更加美麗,樹影、山影,通過月光,躡著腳挪移,而溪中的水流則在月光映照下往山下奔流,水聲潺潺,月色暖暖,每一戶人家的門庭都舖上了柔光;村道邊的田埂上,多的是提燈的螢火蟲,牠們提著燈,要與明月爭輝,孩童們尾隨其後,將螢火蟲小心翼翼地圍攏在雙手當中,於是也就有了一盞明滅的燈籠。追逐、嘻笑,在微涼的夜裡,這山村因為月光的照拂而瀰漫了一層幸福的感覺,儘管山村入夜之後燈火稀疏,孩童的眼中卻燦亮著。
沒有月亮的晚上,就換滿天的星星來為山村站崗。北斗熠燿,七星閃爍,天上的銀河一路搖曳乳白的裙擺,行過中天。如果是秋天的晚上,躺在屋頂上觀星,就每顆星星都像是鑽石一般,一閃一閃地亮在眼前,叮叮鼕鼕地響在耳邊了。也喜歡和鄰家的玩伴,趁星夜游山,站在山崙下望山村,指點山道、宅厝,看山村的燈火在風中搖曳,看中央山脈巍峨的暗影覆蓋之處,那條若隱若現的溪流……。這美麗的山村,豐富了沒有電視、沒有電影、沒有電玩的我的童年。
這山村也曾在歷史的長廊中活躍過。根據我的歷史學者的弟弟考據,這山村的墾殖開始於一七五○年代,當時的車輄寮一片綠野平疇,中有圳溝沿路向山下行去,圳溝兩旁就是水田,綠色的稻苗、金黃的稻穗,赤腳的農夫、壯碩的水牛,還有田間棲息的白鷺,構成一幅亮眼的山村農耕圖,直到我讀高中時都還歷歷在目。晴陽之日、細雨偶而也會出現,彩虹就從村子東方的山頭跨到西側的遠方,一時間天地都靜默下來,好讓彩虹的七種顏色能被逐一辨識。我孩童時代的夢多半繫在彩虹跨過的天空,我的詩,忘不了懸掛彩虹的這個小小的山村。
到了冬末,村子開始忙碌起來,平安戲要在「公厝」的大埕演出,通常是布袋戲,大人小孩坐在長板凳或椅子上,專心觀看戲齣,鑼鼓喧天,布袋戲偶活靈活現,口白或文雅細緻,娓娓道來,或中氣十足、鏗鏘有力,隨著劇情發展,一年的辛勤就這樣在酬神的同時也獲得消解。我難忘布袋戲的口白和唱腔,我難忘「東南派」和「西北派」的對決和和解──這山村曾經有過的「冬尾戲」﹝年終酬神大戲﹞就這樣鞏固了我的母語,輝煌了我童年時代的回憶,並且成為我文學生命中的一個主要的段落。
這山村,也是六、七○年代凍頂茶的集散地,茶香是山村最熟悉的空氣,從春天到冬天,春茶和冬茶的香氣,輪番從村頭飄到村尾,澄黃色的茶湯成為村人日常的飲料。這山村的山道是茶香翻騰的山道,每一吋、每一方,都摻混著茶的味道,連同我的生命,也是。
如今的車輄寮,行政區名稱為廣興村。兩條寬廣的道路橫亙村子內線與外環,通往溪頭、杉林溪森林遊樂區的汽車、旅人匆匆路過,使得這山村更加寂寞,不再輝煌。我也漂流在外,與山村遠隔,幸好我的童年還在山村裡,不曾遠去;山村也還在我的夢裡,從未遠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