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一個感官敏銳的人，尤其在視覺的部分，年少時就患有輕微近視，初中一年級時，父親特別帶我到鎮上配了一附近視眼鏡，半是因為鄉下的學校戴眼鏡的同學不多，半是我當天對鏡半天，無法接受鏡中的自己，那副眼鏡從此告別我的生活。這麼多年下來，我沒有戴過眼鏡，近視還是存在著，卻也無礙於生活，只是往往看不清、也看不分明眼前二十公尺外的物件，「目色」較差，不容易記住初見面的朋友，有時代來困擾而已。

然則，在嗅覺的部分，我特別敏銳。花的香氣、書的香氣、油墨、樹木草葉，以及剛洗好的衣物的香氣，我都可以清楚感覺，並且喜歡那種聞香沉浸的感覺。如今歲月流轉，將近半生，在和那麼多人間的、自然的氣味「相投」的嗅覺旅程中，我最難忘的，還是童年時代故鄉家中茶坊內不時流動的凍頂茶香。
我的老家在南投縣鹿谷鄉，父親來自凍頂林家，世代為茶農，茶樹站在這座山谷上已有三四百年時光。父親成家立業之後就在步程半小時的山下開設茶莊，名為「凍頂茶行」，專賣他的兄弟，我的伯父叔父種的茶葉。那是六○年代初期，我剛上小學，記憶和茶一起長大。我的眼中看到的是茶葉，口中喝的是茶湯，鼻子聞到的更是縈繞屋樑從未散去的茶的香氣。那是二十四小時的薰染，彷彿從眼耳鼻口到全身上下都浸濡在茶的氣味之中。

山村的茶行，店面也就是住家。這爿小店，櫥窗中擺放著一排排茶罐，桌上擺放試茶的茶具、茶皿，角落則置放了貯放當季新茶的大茶桶，店面素樸，能夠標誌茶莊特色的，除了看板之外，就是入門就撲鼻的茶的香氣。白天，尤其在新茶上市之際，店中出入的，就是父親的兄弟、兄嫂或弟婦、姪兒，他們從凍頂山上步行下山，肩上是扁擔，擔著一袋袋茶葉來到我家，母親接待他們，打開茶袋，新茶濃郁的香氣，立即佔領了這間小茶莊。那香氣，微帶著凍頂的泥土味道，又含蘊著陽光和雨水、爐火和黑夜一起冶治而出的清香。

通常也是下午，我放學回家了，做完功課，坐在店裡看書、也看店。只要是凍頂的親戚一來，我心裡就特別高興，因為接下來，打開的茶袋中飄出的茶香，就讓我感到全身舒泰。母親檢視茶葉時，先看茶葉的外觀，攪動茶袋中的茶葉，捧一把新茶上桌，就著午後由屋外流瀉入內的陽光，新製的茶葉捲曲著瘦小的體幹，在母親的手中放出細微的香氣；接著，母親開始試茶，抓了一小撮茶葉放入茶壺之中，再倒入開水，茶的香氣又與先前不同，那是茶葉從被揉捻到疏展軀體的解放過程，彷彿可以感覺每一片茶葉逐步放鬆體幹，釋放香氣，在滾燙的開水中，一片片、一葉葉的茶葉，放出的成熟的香氣，就讓我口中生津。

母親一邊與親戚聊家族近況，接著拿起茶壺將茶湯倒入小茶杯中，這時，整個店裡便瀰漫著沁鼻的香氣，那香味彷如花的燦開，從鼻端逐漸沁入鼻內，又沁入體膚之中，讓我感到甜美與舒適，這美麗的午後，茶湯和陽光同色，金黃色的茶湯，攜帶著汨汨不斷的香氣，造訪我的童年。母親的笑容，茶的香氣，還有杯中金黃的流光，格外讓幼童的我感到美麗而幸福。

就連晚上睡覺，也和著茶的香氣入寐。睡房在閣樓上，茶葉間就在睡房旁。一桶桶貯存茶葉的茶桶，沿著閣樓的一面牆蹲坐，他們的名字寫在茶桶外的紅紙上，依序是春、夏、秋、冬，蹲坐於閣樓中。儘管茶桶密不透風，這四季茶香卻早已攀爬在茶桶和閣樓的牆壁、樑縫中。夜裡的山風吹著、茶香跟著漂浮；月光灑落閣樓小窗，灑上我的臉，茶香也尾隨月光，逗留我的鼻尖。聞著聞著，就入睡了。

我至今仍然鮮明地記著這包裹著我的童年印記的茶的香氣。我的日常飲料還是來自凍頂而由母親手焙的茶，這從出生到今天陪我四十八年的茶。那茶的香味，是童年的香味，保存著一個產茶的山村的美麗和甘醇。幸福，在我泡茶、喝茶，品聞鼻下唇邊金黃色的茶香時，總會攜帶我的童年來到我的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