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春假,我都要回鹿谷凍頂掃墓。今年適巧台北縣政府在三峽山間主辦「北台灣文學營」,要我去為學員講一堂現代詩欣賞課程,時間排在四月一日早上八點半,由於文學營位在三峽山中某個山莊,我與妻子、女兒於是在三月三十一日由暖暖啟程,開始了回鄉掃墓的行程。
行囊中,帶了三月號的《中外文學》。沿途細雨,細細地落,這使我想到台語的「毛毛雨」,「毛」的念音近似北京音的「濛」,因此若有人要寫台文,把正字「毛毛雨」寫成「濛濛雨」似乎也無不可;就好像大眾媒體上不斷出現的「強強滾」一樣,正確的寫法本來應是「沖沖滾」,「沖沖」狀水沸騰或飛騰貌,只不過瓦釜雷鳴,就亂紫奪朱了。
這當然和語言的約定俗成原則有些關係。語言是人在使用的,作為符號,當某個地方的多數人在語言上透過某種型態的眾聲喧嘩而後「約定」了某些大家習以為常的用法,可以附載符號所要表現的近似的符號義時,大概也就沒有人再去計較原來所使用的符號具了吧。文字,作為符號的一種,也是如此;象徵,如此。文學,這個透過符號來表意的藝術,再參加了創作者的創造後,更將語言、文字的符號,在符號具和符號義上,添加了作者的想像,顯然更是如此。
於是,類似台語「毛毛雨」、「沖沖滾」這些比較正確的漢字表述,在當前的台灣社會反而不易被看成是台語,寫成「濛濛雨」、「強強滾」等符號具反而更「準確」地傳達了原來要表達的符號義。
這樣想著,車子已通過三峽,依照台北縣政府給我的簡陋地圖,我得尋找一個叫做「湊合」的小村落,地圖顯現「中正路一段」尾要左轉,而依照地圖駕駛的我的車子卻老是在左轉後便進入「中正路二段」,而不得不迴車、再迴車,以找尋左轉之路。這使我強烈地感覺到地圖作為一個「符號」的失真。那些路名、地名,標誌了一塊土地的地名與聯絡道路的關係,沒有這些道路,沒有東西南北,沒有村落名稱,對一個陌生的旅客來說,就無法辨識他身在何處?該往哪裡?甚至要如何脫身?
這讓我的思緒又連結上了符號和真實的思辯之中,在毛毛雨落的「生分」之地。當符號(地圖)顯然不能表彰真實之時,丟棄符號,直接進入真實中摸索,身入其境,或許更好些吧?於是我丟了地圖,沿著「中正路二段」開下去,終於找到了通往「湊合」的路。地圖和直覺,在湊合起來之際,找到了出口。顯然,人世間許多符號的使用,並不能完全「準確」,準確的不是地圖,而是土地;準確的不是符號的表具,而是人如何找到通往符號義的通路。
那天晚上,在以「大板根」奇樹為名的民營山莊的木屋裡,打開了《中外文學》,閱讀「當代台灣散文十家作品展」的作品。在室內寧謐而室外可見小雨飄飛的情境中,符號的真實、地圖的準確等想法又進入我的腦海。讀林文月<深秋再訪京都>,透過她的帶領,我看到了的京都、北白川通、街道上的楓葉銀杏葉、以及林文月坐著的咖啡館的二樓、林氏回憶中的平岡故宅、京大人文圖書館等等圖像,顯然其中也有地圖的指涉效用,不過,透過指涉,那樣的京都乃是人的京都,更準確地說,是林文月心裡的京都:蘊含著作者的京都生命、回憶,與夫林文月京都真實的不再。而我在北台灣靠近中央山脈的山間木屋中,在雨落的夜裡,透過林氏的記憶地圖,尋索的,與其說是我也曾經去過的京都,毋寧說是我所陌生的、專屬於林文月纖柔的、多感的生命。深秋,再訪,京都,這三個詞彙,是相連貫的,每個詞彙都標誌了與作者之間生命的關係。是在這樣的地圖上,京都存活在作者的心裡,也生鮮於讀者的心裡,它的真實顯然是一種「虛實」,讀者必須透過想像的虛構,觸及作者對土地的真實感覺。
讀陳冠學的<蝗>,又是另一種感悟。陳冠學寫台灣大蝗,寫幽居父女如何照顧一隻即將滅絕的生物之忐忑心情。我讀著這位隱於南台灣的賢者惻隱天下的文字,在窗外起霧的窗內,看到的,實則是一個象徵,像是詩的常用意涵一般,生命的脆弱負載在作者筆下的大蝗身上;生命的無奈,也負載在大蝗面對險惡環境的命運之上。陳冠學的散文,一貫有著冷靜的悲鬱,這與他前半生未識於國人,一如屈原所說「國無人莫我知兮」,有關。因此他選擇的符號,多半映顯著他的自身。這篇散文,是深沈的,蟲中之皇與人中之王,交互指涉,於是便也流淌出一種生命的悲鬱來。
在落雨的夜裡,空山之早春,讀兩篇具有秋意的散文,透過符號,根據作者的地圖(文本),在文字與文境的虛與實中,人和土地的依存關係,因而也像雨聲一般,滴滴答答,在我落眠的床前。
第二天,四月一日,細雨還是綿綿落著,我向著九十多位文藝營的學員,近九成不讀詩,解析不為台灣讀者所喜的現代詩。我選擇了一些「名作」,十篇用北京話寫出,十篇使用台灣閩南語;因著他們對現代詩的陌生,我選擇了兩者之中較適合朗讀的詩作,在綿密的雨中念給他們聽,並且做適度的解讀。我告訴學員,這樣一個山中微雨的清晨,聽詩,通過語言,而非文本的閱讀,也許是他們一生難再的機會。這樣的提醒似乎奏效,他們專注地聽著,詩的語言在在風雨中的早晨,突然產生了意義。也許來自感動,也許來自生命中某些美感的被喚醒。這些平素不被一般讀者接近的詩,特別是在一般的日常生活中不被使用的語言,忽然間都生發了符號的作用。
我唸著二十年前寫的台語詩<搬布袋戲的姊夫> 、林宗源寫的<一支針補出一個不仝款的世界>、林央敏的<m通嫌台灣>,學員的感受,可以在他們的眼中、臉上看到。語言,如此快速地觸及到了生命,卻不需對符號有任何分辨,純然用著人類與生俱來的聲音、透過日常語言的直覺,不讀詩的他們也可以如此準確地分享詩的心靈。於是,在結束演講,開車與妻小回鹿谷,經由開往台中的高速公路上,我又想到了關 於符號和地圖的種種種。昨夜讀的散文十家選,顯然在文字的符號使用上,缺少了我今天上午念給學員聽的台語表述文字。十家,除了阿盛的<銀鯧少年兄>在對白部份使用了台灣閩南語以外,這個名為「當代台灣散文」的特輯,為什麼未能收入目前已經有人開拓的台文散文?
高速公路風大雨大,我的疑問隨風飛揚,無答無案。
這晚,在台中,我繼續展讀散文展。我讀孟東籬的<兩界>,楊牧的<來自雙溪>,讀洪素麗的<滿枝>,陳芳明的<霧是我的女兒>,阿盛的<銀鯧少年兄>。在五家延續著各自寫作風格的作品中,不同的生命觸感,再一次吸引了我。五位作者相當有節制,卻也相當有意圖地,運作著某些文字符號,希望引誘讀者進入他們建構的情境中。就語言符號的策略言,顯然,「兩界」是一個暗喻,「雙溪」也是,「滿枝」是,「霧」也是,「銀鯧」當然也是。
楊牧的散文便直接探問,文字、思想以及感情之間表達的落差,這不也是生命的落差嗎?某些符號,終其極只是符號,它的意義不被彰顯,除非符號觸及了生命,作者的或讀者的。地圖也是,台灣,在世界地圖上,對非台灣的閱覽者只是不起眼的地名;對中國的閱讀者,台灣是他們的邊疆,也許還要加上「不可分割的一部份」這樣的情緒認知;但是對台灣的閱覽者來說,這張地圖上的台灣,它的符號、象徵,內在的與外在的,全部的意涵,就是台灣的土地、人民、日常生活、感情以及生命,主體的,非邊陲的。
五家散文,五張地圖,其實都圍繞在人與土地的關連之間。讀著他們的散文,我在窗外閃著酒店霓虹燈影的台中市中心的高樓內,看到了都市底層以及以外更多的真實的生命的追索。
二日回到溪頭,三日上凍頂山上祭掃父親的墳墓。車子沿著山路往上,途中雨霧淒其,望向山谷,在群山環抱的鹿谷、廣興之間,房舍靜寂地卷臥在雲霧繚繞之下。散文,作為一種表意的文體,如果只是相機一樣拍下這幕景象,景象固然留住了,那些雲、山、房舍,還有躲藏在雲山房舍之下的人的感覺、土地的真實,卻無法具現。這樣的散文,在當代台灣的寫作界間,已經因為大眾消費市場的消費定律而多如貓毛。像是快照一樣,拍者隨意一按,讀者隨意一瞥,然後棄置一旁,成就所謂「暢銷」,最好不必,什麼符號那樣地繞著迂迴的山路,才能撥雲見日,暢銷不必如此。在這樣的大眾消費年代裡,《中外文學》一月號推出的「當代台灣詩人新作展」與三月的這輯散文展,就別具深沈的意義了。
到了溪頭,還是一樣的寒雨。我繼續讀劉克襄、莊裕安和簡媜的新作 。相對於林文月、陳冠學,也相對於孟東籬、楊牧、洪素麗、陳芳明、阿盛,劉克襄對中國威海土地的點描,莊裕安對母親的速寫,簡媜對都市上班族渴望與自然貼近的刻繪,顯示出了這三代散文作家不一樣的筆路和思考方式。符號的某些隱諱的意涵,在第三代散文家的筆下,被更多的明喻取代,生命的某些矛盾的對立被簡單化,或者說被剔除了。在新一代新的地圖中,無關的溪流、橋樑,乃至不能通達目的地的旁逸斜出的路徑,不再被細描。當代散文的文風,到這裡似乎有了不同的面相。當然,劉、莊、簡等三家散文各具特色,劉的樸拙、莊的諧趣、簡的慧黠,就散文的風格而言已可自足。不過,生命的豐饒,則在與前一世代作家並比之際,略顯不足。在我的偏見來看,散文雖然不是詩,不必完全依靠或強調符號、象徵隱喻的運作,但是一樣也需要沈潛,而適度的符號,旁出的隱喻,和生命一樣,某些不可控制的跂出或隱喻,雖然可能導致讀者的迷路與誤讀,恐怕還是必要的吧。
四月三日掃完父親的墓,告別了母親和故鄉,我又開著車,載著太太與孩子,從台中上高速公路回基隆暖暖住處。《中外文學》這十家散文,伴隨著我的春假,在三峽迷路的地圖中、在台中閃爍的霓虹燈影之前、在溪頭的雨夜中,伴隨著我一路的行程:演講現代詩的欣賞、回鄉掃墓以及回暖暖住家,在省公路上、在狹小的山村路上、在水泥灌出的窄仄山道上、在飛舞風雨急駛的高速公路以及車燈櫛比速度緩慢的高速公路上,我讀這些作品、思考符號的文學與生命意義,在語言和文字的符號具之下,試圖找到當代台灣散文所表徵的整個年代的符號義。
在車燈交會出來的動線中,我的妻子方梓若有所感地提醒我:「你看,從對向流過來的車燈,織出了金黃色的光流;從我們這邊流過去的光流,卻是一盞一盞紅燈籠,一逕流向前方。」她的話,不過是描述眼前所見的真實,而我卻以聽者的想像,從金黃的車流、紅色的燈籠等象徵符號中,貫串了這個春假因為被《中外文學》編輯指定閱讀的十家散文而湧動的思潮。
是的,所有不同的車子放出的燈光,在整個大流動的車陣中,固然各有異彩,湧動出的卻是同一感覺的光芒。在十家散文中,我逐一看到的,是他們或悲或愁或喜或哀的生命,透過不同的符號或強或弱地暗示或者明喻出來,但是,這些不同年代的作家共同表現出來的,不都是整個當代台灣的真實嗎?《中外文學》的編者在<弁言>中如斯強調這是「生命感受的強化」,也許吧,這片由對向開過來的金黃色的車流,讓我目見了台灣當代散文的豐繁多彩,以及作者對人與土地的生命感受。
不過,從讀者的這一向來看,我也看到了每一盞奔向前方的紅燈籠,有的可能即將走下交流道,有的可能拋錨,甚至熄火。我感到遺憾的是,在這麼多燈籠中,雖然看到了異於消費文學的多姿的生命,卻未能看到一兩盞純粹用台灣當代常用語言(包括閩、客、原)符號寫出的文學。我不禁自問:標誌著當代台灣真實的、現實的聲音在哪裡?台灣土地特有的語體,符號,以及台灣住民的真實的聲音,是尚未被當代散文家所在意呢?還是因為某種社會或意識型態的虛構,而不被當代台灣媒體與社會所接受?
我的疑惑,跟隨著車前所有奔馳中的車後燈,閃著警示般的的紅光,一路閃著。在當代台灣的散文書寫中,在不同作家對台灣土地與人的吟哦中,也許已經到了需要能使用這塊土地這些人的語言、符號,來具現土地真實的作家與作品的時候了。
雨仍然落著,斜風細雨,在我結束返鄉之行,回到暖暖的住家時,仍然曖昧而冷冷地落在整個台灣的土地上。
●1996.04.04.
暖暖 ●1996.05.01.《中外文學》28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