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陽光從高聳的鳳凰山頭探出,通過相思樹的枝葉,篩出了美麗的網絡,隨著清風搖盪,呈顯迷離的美感;枝頭有鳥聲啁啾,小快步走過田埂的學童的笑聲,也仿若眾鳥啁啾,此起彼落;還有農人牽著水牛喲喝行過田間,主婦在小村共用的水井邊汲水浣洗;員林客運的巴士奔跑於村道,從山下的竹山來、從山上的溪頭來、鳳凰來、從隔壁村的竹林來,最後又都通往竹山,巴士上載滿了以學生為主的乘客。鳥聲、人聲、水聲、車聲,以及偶爾哞叫的牛聲,為才剛告別沉寂與黑夜的小村添加了甦醒和躍動的氛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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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年,向陽迷尼采、莊子、赫曼•赫塞,還有《中國文學發展史》和存在主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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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年,一九七二年,我十七歲,就讀於離家十一公里、位於山下的竹山高中,每天清晨即起,穿上繡有兩條槓學號的制服,背著書包,到廣興站候車間等車上學。我的書包中,當日上課的課本之外,總會多放幾本愛讀的「閑仔冊」﹝課外讀物﹞,便於等車、坐車和課餘翻讀。這一年,我迷尼采、莊子、赫曼•赫塞,還有被政府列為禁書,封面不印著者姓名的《中國文學發展史》﹝劉大杰﹞、馮友蘭的《中國哲學史》,以及當時台灣文化界流行的「顯學」存在主義……,當然,還有看不懂卻又教我目眩之神迷之的現代詩人的集子。這些「閑仔冊」,陪我通過十七歲的迷惘歲月,在我每天向候車間報到的清晨,鋪陳出一個和制式教育內容全然不同的景觀,猶如篩過樹枝葉隙的陽光,於我年輕的、急欲破繭的心中映照出文學的夢土。
候車間的早晨,對我因此不止於候車上學,還是試圖自行撥開課本外的知識迷惘、滿足想像的甬道。那是我一天之中最歡喜的晨讀時光,一本書,一隻筆,逐頁圈點,寫上稚嫩而又輕狂的讀後注,成為晨課。有時到了忘我的境地,就讓客運巴士一部部開走,直到晚來的同學催我,方才匆忙闔上書冊,跳入客運車上,繼續未竟的旅途。
十七歲,是夢的年歲,從候車間的晨讀走出,在竹山高中的學園內,我也有一群與我一樣喜愛織夢的友朋。
七○年代的台灣中部山村,有著慵懶而閑逸的情調,學園內也是。竹山高中是竹山鹿谷兩鄉鎮國中畢業生可以就近就學的高中,在高中聯考激烈競爭的那個年代那個制度下,也是國中成績稍落人後者繼續求學的選擇。我從十三歲開始迷戀文學和寫作之後,從國二開始學校成績就大幅滑落,只有國文和寫作一科獨秀,到了國三時,就讀竹山高中就是我唯一的選擇。這個唯一的選擇,讓我得以在高中三年內持續我的課外閱讀、持續我的創作;也因為當年校方對於學生發展持著較多元的管理方式,這給了我更多機會免於大考壓力,而能和一群至今仍然相知相惜的朋友在那個年代中分享文學、友情和夢想的慵懶和閑逸。
進入竹山高中的第一年,剛好碰上二年級的學長成立「竹高文藝研究社」,我立刻報名參加,在其後的三年高中時光中,我們簡稱為「文社」的這個社團一直是活躍的。學長中有人雅好古典文學和詩詞創作、有人已開始發表小說,當然也有像我這樣喜好現代詩和現代文學的朋友。我們除了在社團時間舉辦活動之外,有時也利用週六下午舉辦座談、辯論與演講,年輕使我們狂妄,狂妄讓我們飛揚,所以上下古今、東西南北無所不談。社團的指導老師,一位是古典文學學養深厚的杜嘯今老師,一位是待學生如己出的呂琳老師,他們對於這群喜歡舞文弄墨的年輕孩子抱著了解與縱容兼有的愛惜,隨我們進行社務。所以,文社在三年之間,出版校園壁報、手印刊物,接編校刊,寒暑假舉辦文藝營,頻頻推出各種活動,都受到他們的默許和幫忙。我的社團經驗在這三年中成長,編輯經驗在這三年中得到啟迪,都因為文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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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年代的台灣中部山村,有著慵懶而閑逸的情調。圗為向陽﹝左二﹞與高中文社同好泛竹筏於鳳凰麒麟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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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想,也在文社的發展中展開。在那個聯考壓力極大的年代中,從早上到晚上,上課、補習,是高中生唯一的生活,但文社社員沒有這些,我們有的是夢,夢杜甫李白、夢蘇東坡李易安,夢老莊竹林七賢,夢尼采杜斯妥也夫斯基,夢一切不可能的夢。我們學習賦詩填詞,傳抄鄭愁予葉珊余光中瘂弦白萩……,更瘋狂的是在運動場的草地中私藏米酒,等午休時小酌;或者等夜半人靜時,到學校旁的大墓之上臥看星空,把酒對月,伴著悠悠琴聲,過一個晚上;要不,就利用假期,到深山之中野宿,以天地為被褥,與山風寒雨共舞……。青春,在夢想的交疊下,猶似雨後之筍,如此美麗而清純,因為筍尖逗留著不願遽去的友情。
但還不止於此,一九七一年十一月十二日,我和同年級的好友林仲修、李建成、陳賡堯因為對現代詩的喜好,在文社之外成立了「笛韻詩社」。這個詩社,在我的寫作生涯中是一個相當重要的標記。從創作、評論、社群到編輯之路,笛韻都是我跨出的第一步。在我的十七歲的回憶之中,笛韻是一道清聲,悠揚地響過漫眼盡是翠綠竹葉搖曳的林子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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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七一年十一月十二日,向陽和好友林仲修、李建成、陳賡堯成立「笛韻詩社」,在山中蓋「笛韻詩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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笛韻是一個詩社,也是一份簡陋的詩刊。從創刊到其後停刊共有十三期,以鄉下高二學生的能力,我們無法交付印刷廠印製,創刊初期,就由我向當時擔任訓育組長的呂琳老師借來鋼板、鋼筆和油紙,一字一字刻出;我利用下課回家之後,將約來的詩作,加以編輯整理,然後刻寫,編好頁碼;再利用週六下午,到教務處借用學校的紙張和油墨手刷,每頁印刷約六十份,都印好之後,還得用裁紙刀裁為16開,然後依照頁碼將這六十份分派成頁碼前後連貫的六十冊;接著,還是借用教務處的訂書機訂書針,加上封面,裝訂成書──於是,《笛韻》詩刊就這樣創刊了。
《笛韻》詩刊之中,流著我十七歲的汗和心血。這是我敲叩現代詩的門扉,透過這份手工自印的詩刊,我和笛韻的友朋發表我們的習作,發表我們對當時現代詩風潮的看法,也通過互相的閱讀和評論,修正自己的寫作風格、提升寫作水準,而我則因編輯印刷的工作,額外多學了一些編輯技巧和印刷排版的認識。這份刊物當然只是校內習作刊物,我們只發給參加笛韻的社員,指導老師,與當年正興起現代詩關唐論戰的詩壇並無聯繫,但是,因為編印詩刊,必須提筆創作;為了詩刊內容多元,於是我得每期撰寫與詩有關的社論;要寫這些評論,就必須多接觸當時的現代詩刊──這一連串的因緣,像綁粽子一樣,使我在十七歲的這個階段中大量蒐集並閱讀市面上不易找到的現代詩刊和詩集,從而奠定了除了興趣之外對現代詩的理解和理論基礎,這對於越三年後,我開始大量創作並向詩刊報刊投稿發表創作,無形中灑下了種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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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社出版校園壁報、手印刊物,接編校刊,寒暑假舉辦文藝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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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想不到的是,由四個人出發的笛韻詩社,其後因為我擔任文社社長,和文社形同一體,接著因為我接編校刊《竹高青年》,於是又和校刊社結合──我的十七歲,手邊有三刊﹝笛韻、竹高文藝、竹高青年﹞,忙得不亦樂乎。笛韻每三個月出一期,竹高文藝也是,竹高青年是每學期一期,學校的生涯就在編、寫、印當中度過。三十年後的今天,我回過頭去看十七歲的我,不能不謝天謝地,有著如此在我的同齡文友少有的機緣,在竹山高中獲得了容許我的夢想、興趣衝撞的學習空間。
更想不到的是,笛韻到今天仍在運轉。當年因為文社與笛韻聚首的同學、朋友,並未因為畢業與各自在社會的發展而離散,在我十七歲的記憶中,有著他們當年的容顏,在他們十七歲的記憶中,一樣有著我們曾經共同分享的夢與歲月。笛韻的朋友至今仍年年相聚,維持密切的聯繫,我們每年召開年會,選擇明山秀水之處團聚,成員攜家帶眷,同時出版《笛韻》年刊,發表成員作品,還設了網站,互通訊息,彷彿十七歲常在,無所謂星散,無所謂遠離,只有笛韻悠揚,清聲不輟……。
我的十七歲,活在相思樹篩出的晨陽下,活在友朋短笛傳聲的悠揚中。在一個植有翠綠竹林的山村,這笛韻流盪著七○年代特有的慵懶閑逸的情調,至今繚繞未斷,還留有甜美的餘味。
候車間,校園,詩社,就是我十七歲最鮮明的印記,不僅提供給年輕的我滋長的雨露,也潤洗著此後我漫長的文學夢土的追尋,那留在記憶深處的影像,就像一座夢想花園,在晨曦中流動美麗的色彩。這永遠流動的美麗,使我忘掉了一個思想和頭髮一樣不得超出檢查者手指間的不快感覺,忘掉了一個言論和帽子一樣不許使用者隨意更替改變的荒謬年代。
●2002/08/04 南松山
●2002/08/08 自由時報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