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世界,是由版圖組合來的。地球儀之上,一方面疆域凜然,國界森嚴,但另一方面則是重山峻嶺、壯闊大洋,島嶼、沙漠、草原、森林,點綴其間,不受人為劃分所侷限。版圖,因此可以是一個領域,標誌著一定的範疇、界線,卻也可以只是一種標記與識別,讓人易於區辨,可以自由出入,而不是為的限制行跡與走踏。
詩,也是如此,但它的版圖比起實體世界更加廣延,詩是一種想像,想像人與這個世界的關係,想像物質和心靈之間的聯繫,通過文字和象徵的使用,萬有在詩人的遣詞用字中形成了一個虛擬的秩序,夢想的版圖,提供給讀者超越現實世界的空間,甚至終於跨越年代、突破疆域,與天地自然接榫。屈原、李白、但丁、莎士比亞、聶魯達,他們是有國籍的、不屬於同一個年代的詩人,在他們出現的年代和國家之中,他們用詩作創造了屬於自己的一塊文學版圖;但他們也是超越種族、文字和疆界的詩人,以他們的生命開創了全人類共享的夢想的版圖。
這些詩人,都來自一個存在著侷限的現實世界,對應於整個地球,他們的出身之處都只是地球的某個角落,時間長河中的某個定點。疆域和國界一起始就限制了他們的身體與行動,時空也限制了他們的識見和才學,但這些人為的版圖與時空條件,顯然羈限不了他們的心靈,囚禁不了他們的想像,壓抑不了他們的創造,他們以自身所處的經驗世界所見,以個人的鄉土生活經驗為本,虔心書寫,最後突破了有形的疆界和時空,用作品跨出有形的版圖,為人類的美感經驗添增了無限寬廣、不斷延伸的夢想版圖。詩,與所有的藝術一樣,可貴在此。
我年輕時迷詩,最先接觸的是屈原的《離騷》,那時還是十三歲的孩童,《離騷》的字句於我直如天書,從無法卒讀開始,試著以背誦、抄寫逐步貼近屈原的心靈世界,雖然屈原使用的古代漢語、楚國風物,都形成對我的種種阻礙,但無損於我從矇懂之中得到的詩的樂趣,從此開始了詩的追尋。《離騷》所展現的一個政治失意者的悲憤之情,其實並非當年的我所能體會,然而其中屈原以神話鋪寫的香草美人世界則滿足了我經驗世界之外的想像。這是一個美麗的錯誤,一個詩人的成長,來自於一本看不懂的詩集。
到我二十歲成年後,我才發現《離騷》之中有著濃厚的鄉土精神和寫實風格。隱藏在屈原作品的神話、傳說和喻依之後的,是異於中國北方版圖的楚風楚語、楚地楚事,從國家的建置去看,這些都是地方語言、鄉土書寫,但從人類的美感經驗來看,從藝術形式的創造來看,屈原的運用楚國民間語言和鄉土素材,卻在中國文學史上開闢出了一條大路,也在人類的夢想版圖中擴增了一座瑰麗的花園。我從中領悟到來自生身鄉土的材料的可貴,因而開始了台語詩的寫作,從台灣閩南語言與鄉土的重新回溯之中,面對生命、開啟夢想,發展了台語詩的路子。一塊屬於我的夢想版圖於是逐漸浮出、成形。
於今想來,這真是一種奇遇。我以充滿自信的心情寫作在當年少有詩人嘗試的台語詩,是因為屈原《離騷》的啟發,從楚國的語言和鄉土的素材中,我找的的是台灣的語言和鄉土素材,從極難消化的古典漢語之中,我發展的是現代台灣鄉土語言的書寫。屈原含悲寫出《離騷》之後,創建出了中國南方文學的典範,形成他在文學史上被區辨的文學版圖,卻又能夠超越這些識別的版圖,激起一個年輕寫詩人的另一種詩的夢想,這大概是屈原寫《離騷》時不可能預設的結果,在我則是真確的體驗。詩的空間,詩的版圖,因此可以不斷延伸,超越語言、文字、題材、內容、形式之外,構成對不同年代、不同地區讀者的啟迪,這又是有形的、人為的版圖所難以企及的。
詩,是夢想開創出來的版圖。一個詩人以他可能有所侷限的語言、素材,寫他最切身的現實經驗,創造出屬於他的文學版圖。在這塊版圖之中,李白和杜甫是不一樣的詩人,傳統語言和現代語言是不一樣的語言,英國詩人和日本詩人分屬不同的國家,看來也和人為的疆域一樣凜然劃分,國界一樣森嚴有序;但在夢想的版圖尚,這些不同年代、國家的詩人及其作品,猶如地球上的高山、海洋、島嶼、草原,他們的文學版圖,不受人為劃分侷限;他們的想像世界,不斷因為不同年代、不同讀者的閱讀以及詩人的創作,而再生出更多的夢想版圖。這是詩最可珍惜之處。詩,是培育夢想的花園。
●2002/05/27南松山
●2002/06/ 聯合報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