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置: 2001/03/20 ●更新:2009/06/30             | 知性的 | 感性的 | 批判的

 
 

在模糊的雨幕中,我彷彿看到一個年輕的身影閃過,輕快而激越地,雨花濺溢著,久久不散;接著,我又看到,我自己,白髮蒼然,坐在落雨的亭子裡,吟頌年輕時用台語寫出的詩作,那種聲音,一頓一挫,那不就是雨聲嗎,淡淡泊泊地,從山那邊、夜那邊,低低沈沈一路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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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雨


●向陽

 

春節過後,感覺上雨一直沒有停過。總是悉悉索索地,落著。

大概是受到來自中國的大陸冷氣團的影響吧,天空也總是陰著臉;偶而放晴,隨即又是滴滴答答的雨,打在屋簷上、水塘邊,當然也打在陰溝裡。這樣乍晴多雨的季節,正是這個太平洋濱的島嶼,初春的常態。在我模糊的印象中,大概每年過完春節直到清明穀雨前後,一逕都是這個樣子。

久而久之,也就習慣了。春節前住到暖暖的水源地來,就是綿綿的雨,直到即將清明了,雨還是間歇地落。所幸都不是疾雨,也未見狂風,在屋子裡望著遠近的山巒,濛著一片白茫茫,倒也別有一種淡泊平生的感覺。雨細細地下,悲喜難辨;年輕時愛雨,寫詩也寫雨,那時純粹是浪漫,總是在雨中,擬想著憂鬱與美麗的哀愁,如今年已過四十,雨的身姿看遍,不過也是雨罷了。

儘管如此,這將近一個月山居的微雨,卻也勾起了我的某些平常不怎麼在意的思慮與感慨。雨細細地落,思慮也細細地沁出,彷彿心田之中也有著隙縫,某種汨汨緩流的情愫,由不得你控制地,隨著雨聲,流洩出來。

 特別是在晚上十一點後就全然沈默下來的山裡,雨聲是如此純粹,不帶任何雜質,純粹就是雨擊打著天地的靜寂;黑闃的夜,闃寂的天與地,綿密的雨落著,歲月和時間也綿密地落著。在無數的這樣的夜裡,沒來由地,生命的某些禁區就被觸及了。

 

微雨,曾是年少的壯志。一九七三年,從南投鄉下來到台北,進入多風多雨的華岡,當時的我,十八歲,除了早已被自己啟開的文學的夢想,心中還有著闖風闖雨的大志。在山仔後格致路五十巷租來的一坪大宿舍中,啃書、寫作,假想自己是一個吟遊的詩人,拼命地寫、拼命地撕掉寫出的詩作,嘗試著找出自己的聲音。在那樣一個禁忌遍佈的年代中,飢渴地閱讀著被執政者列為禁書的中國三○年代文學,讀魯迅、念艾青,去感受三○年代中國左派作家橫眉書寫的氣魄;相對地,竟也慢慢不滿於從十三歲開始就視為經典,誦之背之崇仰之的台灣現代詩的逃避與畏縮。

華岡的風雨,是氣急敗壞的那種類型,在華岡的陋巷中寫詩的我,每到山風起、疾雨落,也就有著氣急敗壞,對自己已經習慣的當年的現代詩風的不滿。這種不滿,一方面來自比較,用血寫出的詩、撞擊大年代的詩、關懷貧下階級的詩、不必以矯飾卻能以勇氣淋漓盡致寫出的詩,是更貼近真理和生命的;這種不滿,一方面又來自對自己的不滿,運用生吞活剝的技巧,以及一些玩弄文字的小智慧,我在雨夜中寫的詩、熬夜寫出的詩,除了技巧的鑿痕之外,就是沒有自我的詩。

每次頂著華岡的風、逆著華岡的雨,從校園中回宿舍的路上,我就感覺到自己必須掙脫出來,違逆那個年代的風雨,大聲喊出純然屬於自己的聲音。於是,我開始拋棄那些被我背得滾瓜爛熟的詩集,因著魯迅、艾青的路子,想辦法找到更多中國動亂年代作家的作品,掩掩藏藏,抄錄影印,試圖從中找到,作為一個作家,或者詩人,對他處身的年代最自然的呼應。在疾雨中、也在微雨中,我要走出自己的路來。

於今想來,那真是一顆年輕的心靈,雨落得越大,波瀾越是壯闊。實則當時的我,不甘於只是一個詩人,以寫詩自得其樂的匠人,無寧說,當時的我隱然有著一種意圖,要為我生存的年代書寫。至於那是什麼?十八歲的我,還在雨中摸索。

不寫詩,就讀書,在只容旋身的宿舍中,我大量地閱讀,華岡的多風多雨,提供了最好的閱讀環境。多半是雨夜,除了現代詩之外,我讀尼采、讀莊子、讀杜司妥也夫司基、讀馬基維利、讀亞里司多德、讀荷馬;同時也找到了連雅堂,開始對我生身卻完全陌生的台灣暗中摸象。這些作品都不盡相同,他們點燃的燈火或明或滅,亦強亦弱,但是,在雨夜裡,對一個試圖找到自我的年輕寫作者來說,他們都一樣發散著光芒,指引著少年,望向黑茫茫的前方。

如斯兩年過去,風雨不曾停息。我終於找到了可以屬於自己的聲音,那個聲音,本來就屬於我、跟隨我、而且型塑我,那個聲音和夜裡的雨聲一樣,綿綿密密,永不離開、永難忘記。我終於找到了,原來它就在我的喉舌之內。它記載著我的生命,與我的生命同存;它也標誌著我的身分,與我所生身的土地同樣悠長。我終於找到了它,作為我的語言,同時作為我的生命,以及詩的生命和語言。

雨繼續地下,一九七六年冬末春初,我寫出了用我自己的聲音發聲的台語詩。從此,開始了大約十年左右充滿自信、歡愉和虔敬的現代詩寫作生涯。從懷疑到找尋,從尋覓到發現,我所發現的,卻是本來就與我一直同在的。在用自己的語言寫作現代詩的這十年間,我完全感覺到自己與我所處身的年代同在,而無須徬徨、猶疑。這種感覺,其實也早在我十三歲抄寫《離騷》時就已存在,不過沒有使用自己的語言時如此確鑿,彷彿用詩觸及到了生命一般,我的認同,在詩的寫作裡找到了歸宿。

就像雨珠一樣,我找到了自己的溪流,找到了詩的土地,澆灌以之,豐饒以之。

 

微雨也是中年的沈潛。這種心情,茫茫漠漠,無所託付。一九八六年寫完詩集《四季》,一本用二十四節氣記述我自己對八○年代台灣轉捩現象的觀察的詩集,之後,迄今十年,我無歌無詩。

要說明這種過程是繁瑣也沒必要的。這十年間,雨一樣落著,落在台灣的土地上,也落在我生命的最底層。一半來自無可逃避的際遇,一半來自無可抗拒的風雨。這十年間,我與所有在台灣這塊土地上的人一樣,一同被捲進了大變遷的台灣社會中;比較不同的是,以一個生性浪漫的寫詩人,我進入了最需要理性來記錄台灣社會大變遷的報界,並且因緣際會地陷身於新聞記述、政治觀察的洶湧之河,在少見和風豔日,多聞風雨之聲的時光中,詩與文學頓時滅頂在逐潮追浪的歲月中。再大的雨打入大河,一樣無聲無息,更何況斷爛朝報上唯唯諤諤之言?十年風雨,等如江湖,無燈無夢,我的生命就如此沈潛在夜雨之中,分辨不出什麼是身什麼是影。

不過,整個大時代的身影則是明晰異常。禁錮著台灣社會生命力的戒嚴解除了,關連到台灣思想言論創發的黨禁、報禁開放了。舊有的體制鬆綁、喧嘩的眾聲解套。在媒體中,在媒體的工作中,我雖然不再被容許觸摸自己的生命,卻真真確確地,可以聽到大時代霹勃跳動的脈搏。年輕時雨夜偷讀禁書的驚惶,經常會在我撰寫社論、政論的沈思階段浮現:這兩個不同的年代,擠壓在中間的,其實是敢言者流過的鮮血。威權之下的諤諤之言,抗風逆雨,那樣的身姿多麼令人動容?開放年代的抗議,同樣可感,但不免因為簡單輕鬆,而令自己疲累。

從威權到民主,這兩個不同的年代,跪哭在中間的,還有弱勢者被鞭打的血痕和淚痕。在我的報業工作中,處理過五二○事件,由台灣中南部北上的農民,來到台北為農業請命,他們黎黑的臉顏上淌著清澈的淚水;遊行沒多久,就在台北車站前被鎮暴警圍堵起來,清澈的淚水其後化成了被警棍毆出的鮮血,可以想見,次日農民也將被形容為「暴民」。這一天,身為總編輯的我在編輯台上,從下午一點熬到次日早上八點,看著記者由現場報回報社的稿子,那不是詩,卻比詩還真實,那是台灣農民的血與淚,應該寫在台灣廣大的農田中的,卻流在以農民的血汗堆砌起來的都會,流在冰冷的、黑鬱的柏油路中。

我覺得相當疲累,一方面是工作了十九個小時,更多的是,我,一個在台灣的土地中找到自己的寫詩的人,只能如此,用一份可能和其他報紙不同的記載來給予這些無辜的農民「公道」。或者,用詩,但詩更無力,一如在這個無詩的階段中,二二八受難者家屬要求政府平反,當時的閣揆在答覆立委質詢時,不經意地說錯了話,說滿清入關時在楊州也殺了無數的人之類的話,我當時寫了一首詩,用□□表達這種錯愕、憤怒,但又如何?在落著滂沱大雨的夜裡,正義的燈照不到陰暗的泥地。

我的新聞工作,最後是在報社虧損累累之中,因為易主經營而結束。上天垂憐,就在即將易主之前,我考上政大新聞所博士班,辦理資遣後,再回校園。我永遠想不到,命運是在消遣我,還是在照顧我;但我明確知道的是,我四十歲了,從二十歲找到自己的詩的聲音開始,也已經過了二十年。這二十年的風風雨雨,前十年充滿詩的喜悅,後十年則難免詩的神傷。造化,有兩層內在意涵;詩的象徵,也可多義銓說。我此際的心境,大概也只堪微雨了。       

 

悉悉索索地,微雨,落著。

在新家窗外的微雨中,居然回憶了這些屬於心靈禁區的物事。中年的心境,或者也像微雨一般細細瑣瑣吧。

在模糊的雨幕中,我彷彿看到一個年輕的身影閃過,輕快而激越地,雨花濺溢著,久久不散;接著,我又看到,我自己,白髮蒼然,坐在落雨的亭子裡,吟頌年輕時用台語寫出的詩作,那種聲音,一頓一挫,那不就是雨聲嗎,淡淡泊泊地,從山那邊、夜那邊,低低沈沈一路傳來。

 

 

1996.04.01. 暖暖      ●1996.05.01.《聯合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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