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置: 2001/03/20 ●更新:2009/06/30             | 知性的 | 感性的 | 批判的

 
 

彷彿我看到,在這座山谷中的我的童年,赤著腳沿著那一崙又一崙的山,拼命跑動著,恨不得趕快長大,跑出這座山谷,到遙遠的山下,越過看得到的濁水溪,到繁華的都市找尋不能確知的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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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谷歲月


●向陽

 

 

 

站在麒麟潭畔,望向前方:凍頂平台上的茶園首先映入眼內,茶樹青青,在春日穀雨節氣中,春茶的採收已從清明之後開始;山間飄浮著清淡的茶香,映著曠藍天色的麒麟潭,被拂面的清風寫出了一圈又一圈漣漪。

彷彿我看到,一群十七歲的少年,在水面上划著竹排,迎著風,少年們高歌著,聲音若遠若近,伴和著相思林內的鳥叫蟲鳴,一九七一年春末,背後的鳳凰山時而在霧靄之中探出頭來俯瞰著他們,更後頭是看不到的,中央山脈,綿亙細密的山巒。

那時,麒麟潭叫做大水崛,寫實而直率的潭名,躲在不為人知的鹿谷鄉山中,崛邊是開山祖師廟。水上的少年划著划著,一陣風過,忽然全都落到水中,但見七手八腳,又都拍著胸站上了竹排。鳥叫,蟲鳴,水面的清風山間的茶香兀自飄游著。這群少年,身上穿著竹山高中制服、戴好圓盤帽,嘻嘻嘩嘩下山了。

一晃二十多年,二十多年一晃。崛中的水依然映照著藍天,鳳凰早蓋出了台灣第一座天然鳥園,崛邊的凍頂平台上,茶樹一路走下鳳凰、鹿谷乃至更遠的小半天。

彷彿我看到,在這座山谷中的我的童年,赤著腳沿著那一崙又一崙的山,拼命跑動著,恨不得趕快長大,跑出這座山谷,到遙遠的山下,越過看得到的濁水溪,到繁華的都市找尋不能確知的明天。一晃,二十多年奔跑而來,現在我回到崛邊,年輕的夢已然實現,崛中的少年影蹤則已消逝,水上的竹排躲入了歲月中,凍頂平台下,潭邊錯落的,是當年想像不到的民宿宅邸。

現在回想起來,當年這群讀高中、忙著寫詩、用鋼板刻寫詩刊的崛中的少年,在偷閒享用滿山清風,潭間水文時,大概是不可能看到在這座寂靜群山中的,先人也曾奔逐過的,某些埋在荒山中的腳印吧。他們從竹山搭員林客運,經延平到鹿谷,往上到廣興,然後拐回鹿谷,再上鳳凰山,來到大水崛。這樣一條蜿蜒的山路,彎彎拐拐,拐拐彎彎,對少年來說,除了刺激與興奮,大概也不必想太多的吧。

廣興,當時年少的我的出生地,是整個鹿谷鄉交通的中心樞紐,擁有鄉中唯一的戲院,兩家書局(其中之一就是我家),和一個市場。我在這一個小村中,渡過了童年與小學初中階段,直到高中到竹山讀書、與父親住到溪頭為止。帶著高中的詩朋,從竹山到鳳凰,沿路的地名,就已映照著隨著父祖腳步而改變的某些暗示:竹山,林屺埔;延平,東埔蚋;鹿谷,羌仔寮或大平頂;廣興,車光寮;鳳凰,大水崛。

只是,落水的少年不在意這些,他們翻起又復前行,他們還要趕很長的路。

現在回想起來,當年這些地名,我們嫌其土俗,在父祖之輩的口中,卻是歷史。年輕,使我們習慣接受教育機器的複製,年輕也讓我們覺得土地與親人的傖俗。這群少年中的我,在掉入潭中後的第二年,北上,到另一座山頭讀大學,直到大三父親過世後,提筆用台語寫詩,一九七六年,方才跟隨著語言的溪徑,上溯台灣的歷史,而找到了這些地名,以及這些符號之後的意義,顫顫然啟開這座陪我度過少年歲月的山谷的歷史之門,一八七五年,台灣,第一條中部橫貫路。草萊之中,遍灑著原住民的血漢移民的淚,以及跟隨著歷史之後的先人的無可奈何的,悲愁。

當年年少跌落大水崛,崛畔的開山祖師廟,就是一八七五年橫貫路的入山之口。在山仔后的宿舍中,我邊寫邊念著我的第一首台語詩<阿爹的飯包>,在中夜不寐的桌邊,翻開了連橫的《台灣通史》:

(同治)十三年,清廷以福建船政大臣沈葆楨視事台灣。葆楨奏明開山,並請移駐福建巡撫於台灣,以海防同知袁聞柝率兵三營,分二路,一自鳳山之赤山而至卑南,聞柝當之,計程一百七十五里。一自射簝亦至卑南,總兵張其光當之,凡二百十四里,是為南路。以總兵吳光亮率兵三營,自彰化之林屺埔而至璞石閣,凡二百六十五里,是為中路。以提督羅大春率兵十三營, 自噶瑪蘭之蘇澳而至奇萊,凡二百零五里,是為北路。一年之間,遂告成功,而東西之途闢矣。

林屺埔而至璞石閣,我壓住發現的喜悅慢慢地念;繼續又翻到<前山至後山道里表>,在子夜的燈光下,那些父祖輩口中的地名,游魚一樣游進我的眼中:

自林圮埔(十七里)大平頂(七里)大水窟(七里)鳳凰山麓(十八里)茅埔(十八里)南仔角(十九里)東埔社(十里)……八通關(十三里)    ……璞石閣。

時隔一百年,這些古地名,回到了讀書在外的我的夢中。先民的拓荒史,讓我在夢中聽到了就讀鹿谷初中時的校歌,「在山明水秀的環境裡,有我們拓荒者一群」,男女和聲的歌,回繞群山環抱的山間校園,久久不去。而大水窟(大水崛),我高中時蕩筏其上的那一潭明澈;林圮埔(林屺埔),我高中三年生活的小鎮,以及那年少不知愁的歲月,又都甦醒過來了。

竟彷彿歷史與我的出生地掛起了無形的吊橋,在我離開家鄉的北上歲月中,我的寫作台語詩,也彷彿是在開闢一條與父祖的生命可以貫通的路。在那樣一個戒嚴中的年代,那樣一個台灣戰後世代尋求認同與試圖反抗的年代中,我自覺也不自覺地把年輕的生命,我的文學追尋,構連到這些少年時代生活的山谷之中。

現在,邁入四十的我,回到大水崛畔,穀雨過後,我回到這塊生我的群山中,回到飄揚著烏龍茶香以及年少回憶的山谷,一頁一頁的過往重新翻騰開來。

就在前方的平台上,已經過世二十年的父親的老家凍頂清晰可見。我想到父親生前,年年清明時節,總要帶著我們兄弟回凍頂掃墓祭拜,我們從住家廣興沿著陡峭的山路到凍頂,大約得走三四十分,不知名的鳥躲在相思林中瞅著我們父子,走累了,半山有涼亭供我們歇息,路上行人不多,過往皆親戚,阿叔阿伯阿嬸阿姆阿兄阿姊叫不停,當年的我內向羞澀,對於親戚滿山村很難適應,所幸一年回凍頂老家一二次,倒也還能應付過去。

年少的我,不能明瞭父親回凍頂老家的心情。父親從小體弱多病,不能下田,當年的凍頂烏龍還沒浮上台灣名茶的檯面,父親家中兄弟姊妹眾多,他的多病或許會帶給貧苦的林家負擔吧,父親從來不提這些;等他病體稍好,下山到他車光寮堂叔家中幫傭,幾年奮鬥,他自修學會識字寫信、乃至記帳工作,然後和濁水溪畔集集鎮上受過高小教育的母親結婚,從此落腳車光寮街上。

我不曉得,父親回老家掃墓祭祖的心情。直到父親過世,葬在他自己生前選定的凍頂茶園之中,換成母親和我們兄弟回凍頂掃父親的墓時,我才約略可以體會到父親對於生身之地的迷戀。父親把百年之地選在翠綠的手栽的茶園中,面對著高聳的鳳凰山,當年吳光亮由此開闢草萊的入口,也是父親童年時每天清晨太陽東昇之處,墓園之中,四時瀰漫茶香,午後偶而起霧。這些,不都是與他的生命相繫的圖式嗎?近幾年來,每掃好父親的墓,我和彧弟、維弟也會往上到祖母墳上祭掃,父親的墓地就在他母親腳下,我這才漸漸察覺出父親當年帶我們回老家的心情。

父親的忌日,也好像是早已選定,農曆穀雨,和他出生地凍頂的茶樹一樣,在清明過後穀雨之前,熟透出上等春茶。而父親在二十年前的此日過世,在凍頂茶葉清香燻染整座山谷的崎嶇路途上回到生養他的土地。我逐漸可以瞭解,父親對於凍頂,他的童年和夢土,深沈的愛。我在高中階段選用的筆名,則在大學後翻讀陸羽《茶經》時,赫然由茶樹一樣的字群中跑出「茶性喜向陽」數字,我不知道,這是不是也是前定?

而今,年已四十的我,站在穀雨初過的大水崛畔,追想這些。像是倦遊的旅人,蜉游在外二十餘年的我,何嘗不也像當年的父親一樣,渴望回到自己的家鄉。鹿谷與竹山,是我生命的起源。在這裡,我赤腳走過童年的山村小街,張開稚氣的雙眼,躲在廣興舊家的書架下、閣樓上、屋瓦上看光了家中販售的各種閒書;在這塊早年與世幾乎隔絕的的山谷中,我開始了對文學的狂熱的追尋;也在這塊土地上,我提早地決定了自己一生的路向。這座躲在萬山群豁中的山谷,曾經給了我無限寬廣的心靈世界。

我回到這塊生我的群山中,回到飄揚著烏龍茶香以及年少回憶的山谷。車光寮的舊家早已賣掉,現在改建了。我依稀看到當年掛著父親親手設計的「凍頂茶行」看板,以及看板下一半賣茶與生活用品、一半賣書與文具,店門口前還掛著綠色郵箱、公賣局菸酒牌的景象;還有屋前馬路邊上書「賢德可嘉」的清朝古碑、古碑後小村婦女汲水的古井……,這些童年的圖像,皆已不再,然則卻又鮮活,在四十歲的我的記憶裡。

我聽見,童年躡著小碎步,沿著舊家門口的水渠,背著書包走過街道,走向國校;我看到,一個赤腳的大隊長,在小操場上,在一群也多半赤腳的同學面前喊著「升旗典禮開始」;我窺見,小學校的兩個外省籍老師陳寅園與張兆軍,在初建好的水塔上指導一個咬字不準確的鄉下小孩準備演講比賽;我翻到,在一個國校四年級學生的日記簿上,這個鄉間受到村人尊重的教導黃得勢,正細心地校改小學生不通的文辭;我也瞧見,小學校長林清華在廣興街上的小茶行中,向一對中年夫妻說「你們的小孩可以栽培」。那樣一個戶戶相鄰的小村,那樣一所老師跟孩童猶似親子的小小的森林中的小學。

我也看到一個十二歲的孩童,被保送進入離家走路三十分鐘的鹿谷初中,在凍頂山腰、大水崛不遠的初中裡,在鮮紅的鳳凰樹下背誦屈原的《離騷》,在可以遠眺清水溪和濁水溪的教室窗邊試寫新詩,並且因為年輕的狂傲,決定了這一生「路曼曼其脩遠兮」的詩的求索;我瞥見自己,躲在家中看被禁掉的李敖的《傳統下的獨白》、柏楊的《高山滾鼓集》、看諷刺時政的《人間世》、《文化旗》,我瞥見少年囫圇吞棗,急著想要雙手一推,推開茫茫漠漠的山河。

即使到了不惑的此際,我仍然難以理解,在十三歲少年叛逆的眼神中,選擇寫詩,並認定這是一生之路,到底算是狂妄,或者是山風茶香森林竹籟的自然感應。但我清楚的是,在隨處可以看見白鷺鷥、水牛、可以聽見蟬叫、鴉啼的山林之中,星垂田野,月湧大河,可能真會改變一個鄉下少年的胸臆。

於是,少年以相對於文學狂熱的低落成績,進入山下的竹山高中,繼續留在家鄉。時間依然流逝。站在高二那年划竹筏落水的大水崛邊,我看到少年在這所當年自由而懶散的高中裡,找到了一群同好,他們組文社,在杜嘯今老師的指導下,研讀杜甫、李白、蘇東坡、李易安,學習賦詩填詞;我看到少年在鎮上的書局中買到了鄭愁予、余光中、洛夫、雅弦、白萩、葉珊……,傳閱並且背誦抄寫,然後成立詩社,寫詩為樂;我還看到,在呂琳老師的放手信賴下,少年接編校刊,遠赴台中,住到印刷廠裡,撫摸著一版跟著一版的鉛字,與排版師父討論版型。

我看到少年與他的好友們,跌落大水崛中,翻起,繼續前行。竹葉青翠,他們在竹山鹿谷的山陬水湄,讀赫曼赫塞、川端康成、尼采、莊子、杜斯妥也夫司基、羅曼羅蘭,也迷竹林七賢。他們把米酒埋在校園內,午休時從地裡頭挖出取用;他們半夜相邀校園後林家大墓,仰看星空,把酒對月,「荒城古月」的口琴聲,隨著月光流洩在大墓的廣場上;他們男男女女,仲夏之夜,在仍未開發的山林溪底,在鳥獸鳴叫聲中,對荒山,宿筍寮;他們利用暑假在阿梗家的竹林裡蓋竹管厝,名之曰「笛韻詩屋」……。

青青,三年時光,悠悠,過去。

於今細想,這樣的年少歲月,山中生活,竟是我與生身家鄉最為交溶的時刻。

竹山與鹿谷,當年吳光亮奉命開山的首站,清光緒十二年,一八八六年,劉銘傳來到此地,一眼看去,認定林屺埔「居中路之心,扼後山之吭,萬峰環拱,雙水匯流」,遂在雲林坪(今天竹山鎮雲林里)建「前山第一城」,做為雲林縣治所在地。所謂「萬峰環拱」,所謂「雙水匯流」,於今細想,不也正是我高中階段的生活寫照嗎?二十多年前,倘佯在山谷溪湖之中,人生易感,歲月寬闊。

一晃二十多年,流逝過去的,不是青春,只是無憂的夢。昔我往矣,眼前崛中的水依然映照著藍天,流逝的是生命中對未來的某些想望,流不走的是與土地相互構連的青春與歷史。站在四十歲,徘徊都市邊緣與故鄉夢土的湖濱,彷彿我看到凍頂山上,父親正微笑地站在茶園中,採摘著他手植的茶葉,穀雨時節,茶樹一路走下凍頂山坡;彷彿我還看到,我在這座前人走過的山谷中的童年,正載欣載奔地赤著腳,沿著一崙又一崙的山跑動著,並且恨不得趕快長大,走出這座山谷。

一晃二十多年,我的童年、我的青少年依序地奔跑而來,現在我回到崛邊,年輕的夢已然過去,崛中的少年影蹤已然不再,潭水上的竹排也已難覓。只見潭水映照著,西斜的日頭,我青澀卻又甘醇,雨前凍頂烏龍一般,澄明而金黃的歲月。

 

 

●1995.05.10. 松山 ●1995.02.01.《人間副刊》



 

 

在塵煙漂浮之間
石頭記五則
旅人手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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