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頗受讀者歡迎的中國青年報《冰點》週刊在農曆年前遭中國當局勒令停刊,引起各界注意。這個事件的導火線,是該刊登載廣州中山大學教授袁偉時的文章〈現代化與歷史教科書〉,被認定「極力為帝國主義列強侵略中國罪行翻案…嚴重傷害中國人民民族感情」。後面這句話,台灣人耳熟能詳,因為國台辦每次對台發言一直沒有少用過這句話。
事件發生後,該刊主編李大同發表公開信,指責此一事件暴露出中國「新聞管理體制的根本性弊端」,「將本應該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活躍政治局面,管制得萬馬齊喑、一片死氣沉沉」。對於曾經走過戒嚴年代的台灣人民而言,這樣的噩夢還依稀記得,在中國則至今仍持續,也許可提供給部分熱中報導熊貓是否來台北,或者喜歡把捍衛新聞自由掛在嘴上的媒體人一些警覺,更值得部分高唱三通美夢的政治人物省思。
引燃《冰點》停刊的袁偉時專文,是一篇好文章,以歷史學者實事求是的態度,根據史料,探討當前中國中學歷史教科書充斥非理性意識形態的問題。袁偉時以中國教科書對火燒圓明園事件、義和團事件的評述為例,坦率指出這樣的教科書和中國年年抗議的日本教科書並無兩樣,「都對自己的近代史缺乏深刻的反思」;他更進一步批判中國的教育強調「中外矛盾,中國必對;反列強、反洋人就是愛國。在史料選擇和運用中,不管是真是假,有利中國的就用」,「天真純潔的孩子吞食的竟是變味乃至有意無意假造的丸丹」;並主張教科書應該「讓理性、寬容內在化,成為中國人的國民性,以利與各國人民和各種文化和諧共處」。
這樣理性的論述,導致一個刊物的停刊,充分說明中國當局箝制新聞自由、壓制言論自由,仍毫不鬆手。冰點事件之外,稍早還有北京《新京報》總編輯因為批評當局遭到撤換、《南方都市報》副總編輯因為處理新聞 「不當」遭到撤職、香港資深記者程翔因「觸犯間碟罪及洩露國家機密罪」遭到逮捕……。這些打壓媒體,壓制言論和報導的事例,共同指向一個事實:那就是中國當局絕不允許媒體擁有報導的自由,絕不允許人民有言論的自由,當然更不可能容許人民有知的權利、有批評當局和政策的權利,更不必說反對政府的權利了。
而這些,在台灣就像陽光、空氣和雨水一樣觸手可及的,在中國卻像冰山,難以靠近。冰點事件的爆發,鮮明地顯映了言論冰山的存在。在可以聚集民眾指控總統「國賊」的台灣;在可以揮舞五星旗、播放義勇軍進行曲遊走台北的台灣,批評施政不當算什麼?批評教科書問題又算什麼?在進入二十一世紀已經五年多的中國,這樣做卻要付出身家性命的代價。此時此地的台灣人,用膝蓋想都該知道什麼值得該珍惜的、什麼是理當唾棄的。這是生活方式的重大差異,無關統獨,關乎腦袋。作為一個自主的人,擁有說話的權利?還是作為一個被剝奪思想言論自由的「人民」?台灣人的選擇,可以很簡單。三通也好、熊貓也好,沒有自由、民主、人權,一切免談。
深層地看,中國當局箝制新聞自由,不是誰當家的問題,而是體制問題。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第三十五條明文規定「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有言論、出版、集会、結社、遊行、示威的自由」,但國務院發布於一九九七年二月的〈出版管理條例〉第二十五條則仍明列出版物不得含有的八項內容,對所有出版品進行內容管制,而台灣已經在一九九九年一月廢止整部〈出版法〉。《冰點》和其他諸多媒體以及媒體人遭到壓制,根據的就是這樣的惡法。此外,還有結構問題,中國共產黨的手就在媒體內部,媒體必須做「黨的喉舌」,以傳揚黨的意識形態和政策為圭臬。媒體只能傳聲,不能辨位,新聞自由和言論自由,當然不獲保障。
看看以下的兩則訊息,更令人怵目驚心:
──總部設在法國巴黎的「無國界記者」組織,公布二○○五年年全球新聞自由指數,中國排名倒數第九,朝鮮最後一名;
──召開於二○○五年的國際筆會通過決議,譴責中國政府「對中國知識份子尤其是網路異議者廣泛殘酷鎮壓」,指出至少有六十多位作家和新聞工作者繫獄,中國已成為「世界上最大的作家和新聞工作者監禁國」。中國的公檢法機關日益濫用刑法,任意加罪異議作家「煽動顛覆國家政權」以壓制言論自由,任意加罪坦率的新聞工作者「洩露國家秘密」以壓制新聞自由。
為什麼《冰點》刊登一篇討論教科書的文章就被勒令停刊?根本原因在此。無國界記者組織、國際筆會譴責的,冰點事件暴露的,不過冰山一角。中國就是一座冰凍言論和思想的冰山,冰冷的政治之吻,乃是中國新聞工作者和作家必須面對的、並且隨時都會襲來的寵賜。
這是今天的台灣人民難以想像的,因此更值得台灣人民警覺。捷克前總統哈維爾於一九七八年發表的〈無權力者的權力〉,曾經點出共產國家共有的「後極權體制」特質:
後極權體制觸及個人生活的每個角落,但它是戴著意識形態手套的。在這體制中的人的生活,滿溢著虛偽與謊言:官僚政府叫做人民政府;工人階級在工人階級當家作主的名義下遭到奴役;個人地位的徹底淪喪被說成是人的最終解放;剝奪人民的資訊被稱為開放;用權勢駕馭人民說成人民掌握權力,濫用職權說成遵守法制;壓制文化說成發展文化;擴張帝國主義,說成對被壓迫民族的扶助;毫無言論自由成為最高形式的言論自由……。
這些特質無一不繼續存在且適用於中國,冰點事件的發生以及繼續發生,因此讓人憤怒,卻不讓人奇怪。套用毛澤東寫於一九六三年的「滿江紅」句「太陽出,冰山滴;真金在,豈銷鑠?」如今紅太陽雖去,冰山依然,更顯酷寒!曾為TVBS資本結構問題在節目中大聲呼喊新聞自由的李濤,果能無聲以對?台灣眾多喜歡報導中國熊貓新聞的媒體,豈能默爾而息?
2006/2/12自由時報星期專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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