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上旬媒體報導了兩則有關原住民議題的新聞,一大一小,一顯著一簡略,兩相對照,其中顯示出我們的社會對原住民議題偏頗的認知,以及值得台灣原住民族從建立主體性的角度認真思考的課題。
大的、顯著的新聞是,立委高金素梅為抗議台聯主席蘇進強參拜日本靖國神社中的台灣英靈,兩度率領部份原住民前往台聯黨部抗議,要求台聯向原住民道歉;此外她還帶領原住民前進立法院抗議,並向行政院長謝長廷遞交陳情信,要求撤換認同蘇進強參拜日治年代台灣籍日本兵亡靈的教育部長杜正勝。這則新聞在電子媒體中不時播出,高金素梅身穿原住民服飾,情緒激動,使用相當標準的國語大派蘇進強、杜正勝的不是,相當搶眼,具有鮮麗的造勢效果。
小的,簡略而且模糊,甚至在電子媒體中幾乎未見報導的是,在同一段時間,世居日月潭的邵族族人,為抗議南投縣政府以收回現有土地為由,要求他們拆除九二一過後興建的組合屋,實則是要興建觀光大飯店,專程北上行政院請願,希望中央政府進行協調,以挽救
邵族垂危的命脈。這則新聞議題,或許因為沒有立委高金素梅帶隊,畫面瞬間帶過,新聞處理語焉不詳,邵族為什麼請願?為什麼抗議?九二一組合屋的拆遷,南投縣政府根據法律收回縣府所有土地,有何不妥?拆遷又和
邵族的生存有何關聯?也不被以漢人價值為核心的媒體所報導,閱聽人更難因此關注以邵族為表徵的原住民民族命脈和文化傳承的深刻課題。
這兩則新聞,從原住民的主體性來看,何者是重要的?不問可知,當然是邵族的新聞,一族之將亡,可能預示台灣原住民族之陸續滅絕;
邵族的聲音可以被忽略,泰雅、卑南、魯凱……等各族的聲音當然也會被忽略;如果世居日月潭的邵族在其世居之地都無安身立命之處,怎能期待台灣原住民族擁有自治區之時?從台灣價值來看,
邵族的存亡當然也重要於高金素梅站在反日立場上所做的抗議。
然則,與原住民生存息息相關的急迫議題,被另一則以原住民政治人物領導的缺乏原住民主體意識的抗議新聞淹沒了。我不禁要為
邵族叫屈,為將來也可能面對同樣困境的各原住民族擔憂,在一個充佈著漢人價值觀的媒體環境中,原住民族如果習慣以大中國思維來面對媒體議題建構,則民族命運將可想而知。
世居日月潭畔的邵族,千百年來就是日月潭的主人,現在主人在他們父祖耕作世居的土地上卻得遷徙流離,這豈不荒謬之極?我想到丘逢甲一首為原住民所寫的詩〈老番行〉,這首詩以老巴則海族人的口吻,控訴漢人和官府如何欺壓,最後導致該族流離失所的悲憤。其中有句說:
「官威難弭漢民奸,又佔山田啟訟端。日久深山無甲子,風生小海有波澗。眼看番地年年窄,覆轍傷心話疇昔。方今全山畢開闢,更從何處謀安宅?番丁業盡為人役,空存老朽溝中瘠。」
仔細比對,這豈不正是此際邵族生存苦境的寫照?原來擁有「水沙連」一望無際沃土的邵族,經過大清帝國、日本帝國、中華民國統治,三百多年後的今天,只剩下一個還未完全歸屬他們的拉魯島﹝前稱「光華島」﹞、「德化」社,以及九二一後重件的組合屋,而在政府「依法行政」,與財團根據政府法律取得興建觀光飯店之權的雙重夾擊下,他們的民族命脈和文化眼看已有頓失所據之虞,丘逢甲〈老番行〉詩最後的感慨「夜半悲呼山月暗,哀思難向青天剖」,想必也是此時
邵族全體族人共同的感慨。
邵族九二一重建的組合屋,不只是邵族遮風避雨的家宅,更關係到如今土地已無多、人口數三百的邵族能否重建的課題,這座組合屋社區,如今已成為
邵族文化復育園區,在二排整齊而充滿邵族文化特色的綠竹圍牆拱衛之下,邵族的文化才剛萌芽,四月九日也才剛剛舉行稻米播種祭,並準備向聯合國糧農組織爭取成為世界遺產。無論就原住民族文化的保留與傳承,或者就台灣最弱勢民族
邵族的存亡絕續,乃至就九二一大地震的集體記憶指標來看,這個組合屋社區如果能被保留下來,不更具有多重意義的彰顯嗎?南投縣政府難道真的無法在法律許可的範圍內保留這塊地區嗎?如果依法不能保留,那麼難道不能緩拆嗎?我不能想見,日月潭,台灣的中心大湖,如果只見五星級觀光飯店林立,而無
邵族文化,而無邵族立足之地,那些湖光山色又有多少觀光價值?那些以吸引觀光客住宿為主的飯店又有多少客源可期?
二○○一年八月十五日,行政院正式通過承認邵族為原住民族第十族;今年二月五日總統頒布「原住民族基本法」。現在,
邵族卻面臨流離失所、無土可居的民族命運。邵族族人曾經懷抱民族重建的美夢,希望爭取政府解編一五○公頃日月談畔保安林地作為「邵族文化史蹟保存區」;希望重回puzi(土仔亭)祖居地,重建邵族;希望政府將拉魯島完全歸還給
邵族……。這些希望,本來是政府應該早日處理的課題,但現在看來這些希望是要幻滅了,因為他們連暫棲的組合社區也將失去。
三四百年來,原住民族「夜半悲呼山月暗,哀思難向青天剖」的命運不斷重演,自稱是原住民出身的高金素梅似乎沒有看見,但以台灣主體為念的扁政府不能不看見,行政院原住民委員會不能不看見,必須緊急處置,尋求解決方案,以挽救日月潭
邵族命脈與文化於垂危!
2004/04/18《自由時報》星期專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