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網路與文學:樂觀與悲觀
網路傳播在台灣,約從九○年代中期開始,這股大趨勢在進入二十一世紀之後,更是沛然莫之能禦。網路一方面是一種科技,一方面則又是一種媒介,這使得二十世紀的傳統媒介及其傳播形式都受到基礎性的挑戰,從單向到互動,從輸送到回饋,網際網路以其無遠弗屆的科技傳輸路由的建立,逐漸改變了舊有傳播的特質,過去由精英掌控的傳播權力被解放開來,釋回公眾手中,傳播者和受眾儼然兩分、涇渭分明的角色區分已逐漸模糊,資訊的提供者和接收者的界線也逐步?除;同時,過去媒介獨有的資訊選擇守門人的特質,也因為網路使用者的加入,不再具有絕對的刊佈資訊與否的生殺大權;過去被傳統的傳播媒介懸為傳播者美德的「接近使用權」,則在通過數位形成的網路虛擬﹝virtual﹞空間中,資訊的接近與使用已經猶如空氣與水,不再是使用者夢寐難求的特權。
這樣巨大的轉變,正在逐步改寫人類的歷史,類似工業革命那樣對全人類生活產生的巨大影響,此刻也在此一「網路革命」過程中成形。人人都是資訊傳播者、建構者,同時又是資訊使用者、分享者的年代,將隨著「全球資訊高速公路」﹝Global Information Infrastructure, GII﹞的舖設與普及而達成,像GII這樣目的在於「保障並擴大公民的表意自由,提供給個別的公民從氾濫的資訊中創造他們所需求的資訊的權力」,「讓全世界各地的人一起分享知識和即時傳播」的「全球資訊高速公路」一旦在國際社會間普及開來,則李歐塔﹝Jean-Francois Lyotard﹞當年預言的「社會電腦化」﹝computerization of society﹞將隨之形成,新的資訊傳播模式將迥異於今天我們習慣的傳播方式。
面對此一趨勢,過去曾在傳統媒介之中佔有一席之地的文學傳媒,當然也無可避免地必須面對網際網路的全新的挑戰,肆應網路這個新的媒介與通路,進行必要的調整與革命。從樂觀的角度看,文學若能通過網際網路進行的傳播,則過去主導於少數文學精英的文學書寫,或被傳統文學傳媒建構出的文學典範,都可能因此重組、解構,文學可望重回人人都是文學創作者、分享者與使用者的理想國度,類似中國《詩經》輯選的各國國風、民歌競出的文學大花園,將在網路世界中花繁葉茂,蘊蔚開來。但如果從悲觀的角度看,今天在全球網際網路竄流、氾濫的資訊中,文學傳播實際上卻居於劣勢與弱勢,這不僅台灣如此,幾乎舉世皆然。依照網路科技的快速發展與改變,在眾多商業網站不斷拓生、湠渙之下,有一天也有可能幾無文學容身之地,屆時文學資訊的流通、文學創造的園地都將逐漸萎縮。文學可能因為趕不上網路科技的腳步,被拋離出人類精神文明工程師的行列,則文學危矣。
但不管樂觀或者悲觀,文學傳播都必須與網路媒合,應該是關心台灣文學傳播與發展的文學社群共同思考的課題。尤其以當前台灣的網路文學傳播現象來論,更浮現著網路文學書寫互動不足的現象,有待文學社群分頭克服,來改造與提升網路文學的環境,以期待全新的網路文學革命年代的到來。
二、網路文學發展:三個瓶頸
以網際網路作為新媒介的台灣網路文學,目前面臨的主要困境,在於文學社群與網路社群互動不足、前中生代作家與新世代作家互動不足、文本文學傳媒與網路文學傳媒互動不足等三個瓶頸。這三個瓶頸之間又同時互有關聯。
文學社群與網路社群的互動不足,主要在於前者仍然習慣於傳統文本書寫和傳統文本思考,因此以傳統文本﹝紙本的文學:文章發表或出書﹞為界定文學社群的主要標竿,也以此作為書寫專業﹝作家﹞的基本門檻﹝如重要文學獎以出過若干本「書」為推薦獎的基礎條件、如《中華民國作家作品目錄》以「最少出過一本書」為是否列入名鑑的標準﹞──相對之下,作家作品的發表方式若與此不符,即被排除於文學社群之外,形成網路社群作家被置於「亞流」、「末流」的邊緣位置;而在九○年代之後,台灣文學社群世代交替現象匱乏的情況下,目前仍居於文學社群核心者多仍為前中生代作家,其中參與網路社群者仍屬不多,因而又形成前中生代作家與新世代作家互動不足現象,使得世代交替因此遲緩;最後,則是掌握當前紙本傳媒﹝副刊、雜誌與出版﹞的守門人都屬前中生代作家,他們具有主導當前文學傳播的權力來源,網路作家、網路社群或網路文學傳媒是否能夠通過紙本傳媒獲得文學社群、乃至社會的肯定,仍須通過此一關卡的檢驗。
在這樣的文學傳播結構仍未改變之下,一個新世代作家如果只在網路社群中活躍,只在網路媒介上發表作品,除非能在網路社群中引起相當重視、騷動或形成網路議題﹝如痞子蔡和他的《第一次親密接觸》﹞,否則就難以獲得既有的文學社群的承認──為此,這位新世代作家還是必須投稿到副刊、想辦法出書,或者參加文學獎,循著舊有的文學社群的集體規則前進,網路文學原來具有的「去規範」、「去中心」、「去權力」的特質因而難以建立,作為「文學」書寫的正當性因此遭到剝奪。
這正是當前台灣網路文學無法正常、蓬勃發展,台灣文學社群出現世代交替瓶頸的原因所在。所以,儘管網路文學在台灣發韌甚早,從各大學校園bbs站網路書寫,從九○年代中期興起的「超文本」書寫,發展到今天,都已經將近十年,卻還為紙本的傳媒所不熟悉、還難以獲得既有的平面書寫文學社群所了解,且呈現困頓乏力,難以為繼。網路文學,作為對於傳統的文學媒介、書寫與文類的挑戰,幾乎仍難伸展。這表現在實際的網路社群中,我們看到的是:像痞子蔡這樣「出網天」的網路作家寥寥可數,超文本書寫的質與量也仍不可觀,而《明日報新聞台》中網路文學寫手固多,且形成社群,但瀏覽者的回饋與互動卻相當有限。
於是,「網路文學」是否可能隨著網路科技的發展,在網路中花繁葉茂,蘊蔚成大花園,最少就目前來看,就不那麼樂觀了。
三、「網路副刊」:兩個途徑
大眾傳播學者馬奎爾﹝Denis McQuail﹞曾在論及媒介作為一種「有缺陷的意義機器」﹝media as a defective meaning machine﹞時指出,大眾傳播主要圍繞在「意義的給予和取得」,雖然最後的結果通常是無能為力的。但是,傳播本質上就具有「創造性、互動性和開放性」,因此,有「意義」的結果「通常是經過協商而來,且無以預言」。
從現狀看,台灣的網路文學傳播目前也正陷於看來「無能為力」的窘境之中,但這也只是一個仍可改善的缺陷而已,網路文學不管作為新媒體或新文類,它作為「意義機器」之一是無可否認也無可取代的。我們當前所看到的網路文學的窘境,既然來自文學社群與網路社群互動不足、前中生代作家與新世代作家互動不足、文本文學傳媒與網路文學傳媒互動不足等三個瓶頸問題,因此如何加強其中雙方的協商和互動,善用網路特性,則仍有無限空間。
事實上,傳媒對公領域的影響﹝意義的產製﹞,主要來自對私領域的滲透。過去一個世紀的文學傳播,主要依賴大眾傳播媒介﹝特別是報紙副刊﹞的媒介運作,進入網路時代的今天,將文學文本和訊息通過網路傳遞,提供閱聽人的讀者自由取用,自行闡釋,從而創造由讀者主動掌控的意義,或許不失為當前台灣平面文學社群和網路文學社群可以各自打拼、共同協商的方向。
從平面文學社群的這一方來說,「網路副刊」的經營與落實,應該是平面傳媒﹝特別是台灣報紙副刊﹞加以重視的急迫課題。「網路副刊」的媒介形式,基本上比起網路文學更具即時性與互動性,以網路為媒介,傳佈文學作品、提供文本與訊息的儲藏、接近與使用,創造出既能發揮網路特性的意義領域,也更容易提供讀者不同選擇的需求,進而形成對文學的喜愛與認同。這是網路中的文學傳播據以克服書寫者與閱讀者數位科技差距的最直接方式,最可行的方案。
具體的規劃,傳播學者須文蔚曾在1997年提出他的構想,在他的構想中,「網路副刊」可以現有報紙副刊規劃「網路版」來行之,稱為「副刊網路版」。虛文蔚進一步還提出這樣的「網路副刊」能夠發揮的內容方向有四:一、利用網路媒介大量傳輸與大量儲存的特性,提供更開闊、多元、整合性的文學作品。二、可規畫多媒介的本文,加入互動性閱讀結構,提高閱聽人使用文學網路媒介的動機。三、文學資訊能夠及時提供,有助於提高文學社群的訊息流動。四、提供更具個人性的媒介內容,甚至可依照文類不同提供更細緻的服務。
從1997年到今天,五年過去了。事實上,從1999年開始,現有的主要報紙也已紛紛將其報紙內容轉為網路資訊,設立大型資訊網站,提供網路讀者使用。從《中時電子報》出現,以及隨之上網的「人間副刊」開始,其後繼之的是《聯合新聞網》以及隨之上網的〈聯合副刊〉、〈文學咖啡屋〉、〈網路文學〉等轉化平面媒介內容為數位資訊的網站;接著有《中央日報》及其〈中央副刊〉、《自由時報電子新聞網》及其〈自由副刊〉、《台灣日報》及其〈台灣副刊〉……等上網。如今已經形成平面傳媒「副刊網路版」的全面供應。不過,這些網路副刊截至目前為止,仍以提供既有媒介內容為主,尚未達到須文蔚建議的二、三、四等三項理想目標;但由於這些網路副刊的背後就是大眾媒介,在網路中的影響甚大,瀏覽近用的讀者甚多,很快形成與平面媒介上的副刊相互呼應的效果。其中尤其以報紙版「聯合副刊」與網路版「文學咖啡屋」的相互呼應,及其透過駐站作家與讀者互動的模式,更發揮了實體/虛擬媒介相生相濟的傳播效果,也較切近文學上網的特性。如果平面媒介副刊能進一步強化網路近用性與互動性,則不僅對解決當前台灣網路文學的三大瓶頸可起立即作用,也將擴大傳媒自身的影響力,成為網路當中重要的文學社群。
其次,從網路文學社群的這一端來看,由平面媒介主導的網路副刊畢竟還是以既有的優勢進駐網路世界,主宰文學傳播的主要方向,並可能以消費大眾品味為主要內容,導致具有原創性、實驗性的文本無法在網路中取得一席之地;加上平面媒介副刊進駐網路,似乎也難真正發揮「去主體性」、「去中心」的網路特質,以及比較不受媒介守門人制約的開放性;而真正平等的網路互動在現有網路副刊尚未提供新的網路服務﹝如納入個人網站、討論區、發表區等﹞之前,可能亦屬奢求。因此,除了「副刊網路版」之外,我們也還得期待網路文學社群自求多福,善加集結,形成一個開放的「網路副刊」。這樣的網路副刊,可能是另一種更靠近網路特質、更符合分眾或小眾需求的「意義機器」。這樣的網路副刊,類似從九○年代開始至今的bbs站、部分相互連結的文學網站,以及目前在《明日報新聞台》上架設的為數眾多的個人文學台,應該可以建構出新世代/新時代的「網路文學烏扥邦」,獨立於平面媒介架構的網路副刊之外,與其產生互動,乃至相互競爭。
通過連結,或者通過某種革命意義的互動與串聯,我認為這些主要由E世代耕耘的、分散的網路站台,將可因為一個「網路副刊」的出現,表現出二十一世紀有網路文學社群發動而來的新的文學﹝傳播/文本﹞革命。這樣的網路副刊可以打破,最少抗衡平面媒介的文化領導權,創建新的文學傳播路徑,表現E世代/新世代文學社群異於前中世代的文學觀念或價值體系。並且,從這裡開始,可能宣告新的文學的出發,彰顯與網路相符的去中心、去霸權的主體性,文本遊戲的規則可望因之重回擁有網路遊戲者手中,全新的與網路相符的文學傳播模式可望因此浮現。
一個理想的由網路文學社群集結而出的「網路副刊」應該包括兩個特質:一方面必須採取並保有異於平面媒介主流論述傾向的個性﹝批判論述與另類創作﹞,一方面也必須保有並改善主流媒介去取內容、決定文本的權力,達到具有協商與平衡功能的文學資訊流通的最佳狀態,以使傳播的內容具備多樣性,議題的建構具備爆發力,這才能彌補資料庫近用﹝平面媒介副刊網站的長處﹞不足的缺憾。
不過,更重要的,可能是網路文學社群﹝特別是E世代作家﹞如何具體實踐的課題。無論架設或者連結,網路副刊都需要匯聚眾人之力,透過主幹之間的合作、理念,乃至犧牲、付出,方能出現雛形。年輕世代作家不必欽羨五○年代紀弦如何集結百來位詩人成立「現代派」、發表宣言,不必欽羨七○年代眾多的年輕詩人如何創辦詩刊、扭轉詩潮──二十一世紀初交的今天,只要新世代的網路作家願意投身,網路就是一個論述的戰場、一個運動的起跑點、一個實踐的開始──網路副刊的架構,可能是此一實踐的起步。
四、結語:期待新路
網路科技仍在不斷進展中,學者麥克魯漢﹝Marshall McLuhan﹞早在他的「媒介即訊息」論述中強調,真正的訊息並非媒介傳達的「內容」,而是媒介的「形式」,因為它延伸了人們的感官,並因此改變人們的社會生活。近十年來,隨著網路科技的進展,麥克魯漢的觀點再度獲得重視。網路終將改變我們的社會、日常生活與思考;網路也會改變未來將出現的文學。網路科技不斷發展,終有人人都能輕易使用網路、接近網路並且運用網路的一天,這一天不會太遙遠。
台灣的文學社群遲早也會面對這一天,透過網頁書寫發表作品,甚至創作新的文本都不會是難事,屆時網路文學的發展和創作、閱讀與詮解,都會改變今天我們習見的文學形式,乃至內容,那麼今天我們所看到的網路文學瓶頸也就都自然消解了。但是,台灣的文學社群也可以更早一步準備好,通過網路與其他社群互動,想辦法增強文學傳播的體質和動能。架構一個理想的「網路副刊」,不管由平面媒介傳媒主導,或者由網路文學社群創發,應該都可並行不悖,互為主體,為台灣文學及其傳播找到一條新的道路。
2003/02/01台北•2003/02/16《自由時報》自由副刊
收入向陽《浮世星空新故鄉──台灣文學傳播議題析論》(台北:三民,2004),頁73-8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