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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度詩選從1982年起歷經三次團隊輪替,圖為部分編委於1991年「年度詩選觀察座談會」上合照。前排左起:李瑞騰、商禽、向明、張默、辛鬱;後排左起:焦桐、向陽、蕭蕭、白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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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年在台灣人的集體記憶當中,最主要的意象應該是抗「煞」﹝SARS﹞,這場世紀性、全球性的非典型肺炎,三月十二日從中國向全世界蔓延,感染週邊及相關國家,形成人人聞「煞」色變的恐疫氣氛,口罩和口罩上方微帶憂懼的眼神,取代了人們之間向來的噓寒問暖和微笑,直到SARS遠離為止。
但除了SARS之外,全球也還籠罩在雜揉著種族、宗教和文化矛盾的戰爭和仇恨之中,同樣是在三月,二十日,以美國和英國為主的聯合部隊正式宣佈對伊拉克開戰,一場軍事浩劫就此在中東地區展開。資本主義軍事強國以打擊全球恐怖主義為理由進行的戰爭,同樣吸引了全球的關注,也形成人人聞「煞」色變的恐戰氣氛。
二○○三年的春天,顯然不是詩的季節,口罩上頭開不出花朵、槍砲之下更開不出花朵。天災、人禍的頻仍爆發,使得這個年度更像末世紀來臨。在這樣的末世紀氛圍下,哪裡找得到詩的春天:伸出去的手找不到回握的手,含笑的眼光可能得到驚懼的眼神回報,仇恨的飛彈和自傷的人肉炸彈交織出種族與種族間的相殘,宗教和國族之間的認同差距都用「愛和和平」的訴求、通過恨和戰爭來進行最快速的解決。
這是個亂世,亂字相尋,尋得的還是亂字。詩,宛然亂字之畔最無奈的「乙」字,孑然立於邊陲荒地,了無作用。當人命如浮蝣,只能躡蠕爬行於天災人禍的無情道上之時,詩如何囁嚅以言?
為二○○三年的台灣選詩,我有同樣的忐忑。這一年的台灣,整體環境,無論大至SARS的苦煞,中至經濟的下滑,小至文學傳播的困厄,都不是適合詩存活的環境。儘管這一年之中,台北市主辦的國際詩歌節如期開幕,詩人的創作依舊不歇,但顯而易見的是,詩的閱讀人口和閱讀詩的氣氛正逐漸淡漠,而多數詩人的作品內容,無論題材大小,多少也都霑染了苦煞的味道。世道之亂、人心之苦,潛伏在眾多詩人創作的眾多詩篇之中。亂世浮生,這一年的詩作,似乎不約而同地、多少點描了這樣的集體無奈感。收在這本詩選中的作品,居然多半也都流露著如此的神情、焦慮和惶恐、憂懼,口罩和槍砲,讓二○○三年的台灣現代詩寫出了一個「亂世浮生」的感覺結構。
二○○三年,也是我個人生命中最關鍵、最忙亂的一年。在SARS侵襲台灣之際,我才剛完成十九萬字的博士論文,五月二十日帶著口罩通過七位同樣也帶著口罩的口試委員的口考拿到學位;接著尋求教職,接著接受遠流出版社委託為雷震《新黨運動黑皮書》作校註工作,耗掉一個暑假,又寫了九萬字;九月取得副教授證書,其後應聘東華大學民族語言與傳播系擔任教職,台北花蓮兩地來回;接著又受李登輝學校之邀,撰寫《台灣的故事》,直到這年過去,又寫了七萬字……。整個二○○三年,我的三百六十五天,都在不斷的研究、閱讀與論述之中,在不斷的而且是日以繼夜、夜以繼日,醒來寫、寫累睡的狀況下渡過。這還不包括我每週為報館所寫最少一篇社論、專欄,以及部分評審、審查、演講的進行。我固然早已習慣這樣的緊迫而缺乏自我的超時工作,但這一年的內外交迫,也讓我不時油然生出亂世浮生的蒼茫感。
讀詩,因此反而成為一種解脫。讀這一年剛好也充滿亂世浮生之感的台灣現代詩,反而讓我有慰藉孤寂、分享悲哀、蒼茫和無奈的喜樂。宛然亂字之畔最無奈的詩,儘管在亂世邊陲,卻能如燭照我,讓如浮蝣般爬行人生道上的我,以一個讀者的身分,取得身心靈的安頓。亂世讀詩,方可解脫,方可離煞。
收在這本詩選中的詩篇,因此都是在這一年中感動過我、啟發過我、安頓過我的詩。儘管從文學社會學或文學傳播學的場域來看,身為年度主選者,我具有某種文學領域的權力,可以透過選擇和不選擇、肯定或未肯定,根據主選者的品味、嗜好、偏見,建構一個所謂正典或導引書寫遊戲,從而主導或壓制某種思潮──但是,老實說,主選者的這種「權力」也受到文本既有權力的制衡,我的趣味、偏見或意識形態,可能決定了我選擇某一詩篇的加入;相對地,當某一詩篇以其文本自身成就的美學輝耀於我眼前時,我既有的趣味、偏見或意識形態,也可能因此與其產生對話、協商的互動。因此,主選者的權力是不可能單獨存在的,文本的權力,以及在這些眾多文本背後整個現代詩場域眾多權力的交互對話,複雜地並且平衡地共同促成了一個選本的誕生。這本詩選,是在這樣的基礎上完成出來的。透過選入的詩家之風格各異、詩作之豐富多元,讀者多少應可感受得到。
而值得一記的是,這本年度詩選的書名有了嶄新的變革,在我的建議下,經由全體編委同意,我們決定將自一九八二年開始的年度詩選書名由原來的民國紀元方式改為全球共通的公元表記;同時,鑒於選詩對象歷來就以台灣發行的文學傳媒﹝含詩刊﹞為對象,為使名實相符,因此正名為台灣詩選──這就是年度詩選書名從今年開始改為《2003台灣詩選》的原因。名正,則言順,在全球化的過程中,此後年度詩選應可如實地表徵台灣詩人在不同年度的聞見行思和書寫成果,而無分詩人的生地、出身、背景或意識形態。這個正名過程,沒有政治激辯、沒有意識攻防,只因為這些詩作發表在台灣,傳達出的是台灣的詩的聲音。
其次,也從這本詩選的出版開始,長年為年度詩選催生、付出,並且從無怨尤的爾雅出版社,在隱地先生的提議下暫卸仔肩,也在焦桐兄的慨然承擔下,轉由二魚出版社負責承印出版。年度詩選從一九八二年運轉至今,詩壇元老、中壯代詩人輪批擔任選編工作,旨在為現代詩的發展、傳承盡棉薄義務,先是爾雅出版社印行首輪十年,接著由現代詩社傳承六年,續由創世紀詩社接辦兩年,再由台灣詩學接辦至今,一棒一棒接力輪替,展現了現代詩壇不同詩派詩人之間相濡以沫的可貴詩情,但如果沒有隱地先生二十二年來對於詩的一貫熱愛,則這一年度詩選傳承能否持續,實不無疑問。我們特別感謝隱地先生的奉獻,這是台灣詩壇與詩人、愛詩者的福氣,也要感謝焦桐兄以同樣的心情接棒而為,儘管這是甜蜜卻沉重的負擔,我們希望愛詩的讀者用實際的購買閱讀鼓勵二魚,讓二魚更有餘力為台灣現代詩做些事情,來讓台灣的閱讀環境留存一個還有詩可讀的空間!
最後,我們也要感謝文建會對年度詩選的贊助出版。一個國家的文化環境、條件、資源,部分需要依靠政府政策或預算上的支援,詩在整體文化事務或領域上都屬邊陲與弱勢,所需資源,如以年度詩選編印費用來看,相對微不足道,但對詩壇和現代詩發展卻如甘泉,一滴可解苦旱、去除苦煞。當然,我們更希望台灣的社會能更快地有更多的民間力量支持讀詩的文化、愛詩的文化,讓無所為的詩,為這個充滿過多有所為的社會除煞解熱,讓美麗的台灣多開出一些想像的花,在焦躁、疑慮、鬥爭、衝突的煞氣中,讓溫和、平靜的詩的聲音得以有機會撫慰亂世浮生的人心。因為詩的存在。
2004/05/02南松山•2004/06/15,《台灣文學館通訊》第4期,頁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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