裁剪心情起嫁衣

:高雄縣桃源鄉布農族婚禮記事

王智

 

我的記憶嗅覺,開始懷念梅蘭村部落的烤山豬味,燒山豬毛的氣息,如焦黑的乾草,瀰漫在夜幕的小錦盒中,夜越黑,氣味越濃厚,慢慢傳遞開獵人獵殺著山豬的喜悅與好運氣,也層層包裹著,準備下山的我的心。

教堂婚禮,悠揚聲...

電話中,妳提及梅山村有場婚禮,在這個星期天。今早收拾裝備決定南下。自強號車窗外的綠稻田,迷濛著初吐的新翠,一時興起的夢,騰空坐在片片稻綠中,滿足地一個人微笑著。妳時常笑我愛作夢,但又承認愛作夢可以啟發響亮的希望。

仲夏夜,青蛙的鳴叫穿透水泥房牆,我們聊到深夜,不捨睡去,才如此清晰地聽到鳴聲。迫不急待想參加一場婚禮,在節奏的躍跳中,欣賞美麗新娘的羞澀與喜悅。我們都不知道新人的名姓,只知道當東方透白時,必須起早參加這場異族婚禮,當妳沉沉睡去,我的心中還不時奏出教堂裡的喜悅與神父的祝語...。

順著梅山青年活動中心旁的小徑往下走,疑是探訪桃花源的心情,妳說這樣的地方,是山谷下的小山村,靜靜地、默默地散落在山與山的低處,是山懷抱裡的安全角落。車子慢慢經過樟山國小分校旁的籃球場,村長夫人忙著插花佈置喜宴會場,而外燴的人將桌子張張鋪展開來,油鍋也正熱著。當我抬頭尋找教堂時,妳已經將車子停靠在教堂旁的小徑上,村子裡的人,投以喜悅的眼神,迎接。或許,大夥以為我們是新人的朋友吧!教堂外放置著婚紗照,在教堂等待新人到來的村人,則坐在椅子上,說著我們陌生的布農語,而神父忙著點蠟燭。妳說,星期天是做禮拜的日子,大家會聚集在教堂,而新人也選擇在大家都有空閒時,舉行婚禮,並不像平地人還要擇期,選日子。所以,教堂融合了做禮拜的村人與參加婚禮的親戚朋友。現今原住民社會基督化程度非常深,他們所信仰的除了長老教會外,尚有天主教及安息日會等。教會深深影響著他們的生活與傳統信仰,所以,近來原住民所見的婚禮,都已是教堂式婚禮了。

神父帶領大家唱聖歌,一遍又一遍的唱著,村人認真地跟隨,置身其中,我們彷彿是另一個世界的人,身旁的中年男士,似乎看出得我的猶豫,親切的說:「唱嘛!跟著唱!」顯然他並不知道我們不會唱,我只好笑笑地點一點頭。步出教堂,聽到禮炮響起,美麗的新娘出現在廣場上,攝影師連忙拍照,當他們緩緩步入教堂時,結婚進行曲響起。攝影師的聚光燈閃爍在新人與神父的臉龐,更添喜氣與光耀。讚頌的詩歌一次又一次迴繞在教堂中,也迴繞在小小的村落上空。

辛酸淚話,想當年...

在教堂旁的雜貨店中,妳向老闆娘借了電話,而我便與她聊了起來。老闆娘是一個十分和藹的女士,我好奇地詢問她,為何沒有上教會,她笑笑說:「我先生去上教會,店沒人看,所以我就留下來看店囉!」老闆娘也好奇地詢問我從哪裡來,當我問及正在舉行的那場婚禮時,她小聲的說:「男方是高中村的人,女生是梅山村的人,聽說女孩子曾經有過一次悔婚的經驗。」接著,她搬出了椅子,我們便有了更進一步的對談。

布農族傳統社會的最大特色,就是行使複雜的父系社會制度,但又十分重視女性。婚禮中,所有的支出都必須由男方負擔,舉行婚禮的場所,也是以女方居住地為主。這樣的關係,不難理解為何妳誤以為布農族行母系社會制度了。

老闆娘家住花蓮玉里,同樣也是布農族人,有雙美麗的明眸。幼時因喪父,而得以保送唸書,少女時期則任教於台東關山的幼稚園,當時抱著獨身主義,覺得單身較自由。提起當時,老闆娘臉上不由泛起笑靨。

「當小姐的時候,因為教幼稚園,所以認識一些在戶政事務所上班的小姐,有些人都沒有嫁,我看他們也過得挺快樂的,就覺得自己也不要嫁。」她緊接著又說:「我的叔叔後來就幫我決定婚事,當我看到男方殺來一頭豬時,我極力抵抗,因為我又不想嫁,而且那個男生我也沒有看過,怎麼就要嫁給他了呢?」妳的好奇心驅使著妳緊問著:「那後來呢?」老闆娘說:「因為我拒絕這樣的安排,所以遭到一頓毒打,不嫁都不行呢?」老闆娘搖搖頭回憶著,事後她問先生是否會心疼,先生竟然說:「我很高興啊!」她趕緊解釋說:「他說這樣他才能娶到我,我才會跟著他走。」我們若有所悟地大笑了。

一場婚事,就這樣 「談」成。這對新人從花蓮搭乘著火車到屏東,再由屏東搭車到美濃轉往六龜,而六龜到梅山口並沒有車可搭,天色又晚,兩人便投宿於六龜。老闆娘回憶著說:「因為沒有車可以坐,我先生就用拉車拖載著我,不過,一過了有人住的村莊,他就要我步行。回家後,連續一星期我都躲在床底下不敢出來,因為我很害怕。」這樣半搶婚的方式,其實是布農族早期的婚姻儀俗,早期的女孩六歲就必須嫁做人婦,甚至一出生,就由父母決定,訂定婚姻關係,沒有選擇,也不能後悔,婚姻成了一種交換財產的儀式罷了!如今擁有三個兒子和四個女兒的老闆娘,已是幸福的快樂媽媽,先生也十分疼惜著遠從花蓮迎娶回來的她,明白這是毒打的疼痛下點頭接受的婚姻,所以,更加用心照顧,我想,那是一份心疼也是一份責任。一路走來,夾雜著心酸與甜蜜,雖然沒有華麗的嫁衣,也沒有炮竹的喧騰,但以大地為紅毯,所踩踏出的步履,不也踏實又獨特?

「我有三個兒子,其中兩個娶花蓮人,一個還沒有娶﹔四個女兒都是嫁給平地人,一個嫁到鳳山,一個嫁到大社,另外兩個嫁到六龜跟台中。我喜歡我的女兒嫁給平地人,但是我不願意我的兒子娶平地人。」像這樣「不同的待遇」,她有著自己的一套哲學,她認為很多布農族的男性,成天只會喝酒,所以女兒當然不嫁給原住民﹔她篤定的以為,平地人比較有錢,而且知識學問較豐富。那麼,何以兒子必須娶原住民女孩呢?回答是:「風俗比較相同。」

教堂外開始出現人潮,我們都知道婚禮結束了,接受神父祝福的新人也隨著人群慢慢走出,禮炮又紛紛響起,村人的臉上洋溢著笑容。待會兒,全村的人還有豐盛的酒席可享受呢!而酒席後,新郎與新娘會穿著傳統布農族服飾和大夥跳圈圈舞。隨著準備離開的人潮,一輛拉風的重型機車從眼前奔馳而過,身穿黑色夾克的男士,顯得帥氣十足,老闆娘說:「那是神父啊!」我們都有點傻眼了。

離開梅山村的路上,傳統婚禮與現代婚禮的模樣以及部落中的婚姻觀,仍然在心中蕩漾。妳提議找神父聊聊,我們便順著山勢而下,沿進桃源村。

異國髮膚,同族情...

教堂旁停放的白色旅行車,是妳判斷神父是否在家的依據。步上教堂旁的小樓梯,進入神父的住所,敲門後進入,靜雅的小室隔絕外頭的艷陽與悶熱,迎面而來的是親切的外國神父。坐定並說明來意後,神父遞出名片,妳發現了我驚訝的表情,原來眼前的神父即是賈斯德神父,一個將布農族巫術傳進歐洲的瑞士籍神父。從書上得知賈神父已經返抵瑞士,沒有想到竟然還能巧遇賈神父,我想那是一種神的安排與幸運吧!

「為什麼結婚?是因為後代必須跟我們的祖先聯絡,如果沒有跟我們的祖先聯絡,我們沒有希望﹔如果沒有後代,那婚姻是無效的,所以生男生女並不重要,生後代是為了替後代的人奉獻,命運都是在他們的手裡。」賈神父解釋著結婚的目的,又說:「野蠻時代,若沒有後代,則處於弱勢,所以遭人攻打就容易失敗。」很明顯的可看出,早期婚姻關係為的不是自己,而是族群與祖先。

「父母可以安排你的婚姻,結婚不是為了喜樂與滿足,是為了大家,為了替家庭服務。自己一個人是沒有地位與價值的,對象的喜歡與否不重要,重要的在於繁延子孫。」賈神父仍然認真的解釋早期婚姻所負擔的責任與要務。經賈神父這麼一說,使我想起了任教於興中國小的田斯帖老師,即是為了父親,為了母親,為了整個家,決定將自己的婚姻交付神的旨意,結婚便真的是為了家庭服務了。

漢人訂婚普遍以喜餅的發送,代表喜悅的傳遞與共享,而布農族則是以殺豬、分豬肉作為訂定婚姻的一項約定與承諾,當然也是喜悅的表現,而這樣的喜悅是必須與全村的人共享的。近年來,教會提倡節約,希望族人不要為了婚禮而大肆鋪張,也是體念娶媳婦人家的一番用心。

「以前的布農族訂婚時,殺豬、分豬肉,並且圍著火堆一起吃,表示我們屬於這個家,是同一個家庭的。」賈神父與桃源鄉的布農族人相處很長的一段時日,深入部落的生活,所以,對於這個族群有很深的了解與體認。日據時期,族人並非以殺豬作為聘禮,而是以殺雞的方式,賈神父追憶著說:

「民國五十年,還有殺雞的習慣。後來才有殺豬,因為經濟能力的提高並受漢人的影響,近來才有大請客的現象出現。」傳統文化接受了外來文化的介入,西洋式的白紗與西服,取代了傳統的布農服飾﹔沒有殺豬圍坐共享的家庭親密,只有大宴賓客的流水席與划酒拳聲。這樣的介入,是融合的親密還是親密背後的所有不可知?

彷彿又聽到當時賈神父看著窗外的街道嘆息的說:「這是一個沒有祖先可以祀奉的部落,因為沒有很深的根,所以較容易與人融合,漢化相對也深。遊牧民族並沒有特別的文化。」 

「布農族仍有巫師的存在,那婚禮的事,需要請巫師嗎?」我不解的問。

「結婚是家裡的事,沒有別人,更不需要巫婆。除非是彼此的祖先以前有發生過什麼事才請巫婆。」布農族是九族中,巫術最高明,也最盛行的,是故,巫婆在族人的心中是很有地位的,然而根據賈神父的研究,巫婆雖然可以結婚,但其後代往往無一生存,推究原因,或許是做惡或洩漏天機吧!除此,賈神父無奈的說他找不到更好的解釋。

現在的男女因為有經濟能力,對外聯絡也方便許多,所以都可以自己決定婚姻,對於這樣的做法,賈神父也點頭認為,教會支持這種新方式。

「現在這個部落,與平地人通婚情況逐漸增多,他們認為與平地人通婚是一項光榮。桃源較漂亮、較有錢、較聰明、較有學問的女孩,不敢也不喜歡與此地的男性結婚,因為男生都喝酒又懶惰、沒有學問,所以這個部落好的都走了,越來越落後,真是一件很難過的事。」賈神父沉痛的說著。雖然,部落在時間洪流中,失去了應有的方向,越來越落後,但賈神父依然在這裡與族人同在,他的一份期待與努力,使他離開了又回來。酗酒的文化,突顯了自卑的心理,是壞習慣,也是流傳的「風俗」。走在街上,不管清晨或夜晚,隨處可見三五人聚集飲酒。環山的景緻,或許不需要微醉的雙眼增添朦朧的美感! 

締約姻緣,翻折心...

話說任教於桃源鄉高中村興中國小的田斯帖老師,端莊賢淑,擁有教育者的風範與熱心。父親為神職人員,於四個姊妹中排行老大,在布農族的習俗中,老大一定要留下來照顧父母,天經地義的所有財產與土地便歸老大所有,所以,田老師必須以「入贅」的方式,留在父母的身邊。

在等待妳來與我碰面的早晨,風淡雲輕,我與田老師並坐,細細聆聽,她的故事...

「我訂婚時連對方的名字都不知道呢!當時母親生病很嚴重,只有一個心願,希望在離開前我能結婚,唸書時,父母不准我交男朋友,所以我年輕時的感情是一片空白,當面對婚姻的來臨時,我開始很徬徨,因為怎麼小姐生活都還沒有過,就要為人妻了,然而,我卻不敢違抗。父親對我說:『你知道你父親是從事什麼工作嗎?』我說知道啊!是牧者的工作。他又問:『你知道你父親的財產是什麼嗎?』我回答『傳福音』父親便認真的對我說:『妳父親的財產不是土地、金錢、房子,妳父親要遺留給妳們的是信仰,最大的財產是福音,我所做的是拯救靈魂,讓大家認識神。那些地,妳父親沒有辦法去耕作,所以妳要嫁給務農的,我知道對妳而言是一件很委屈的事,因為妳是從事教育工作,如果能嫁給志趣相同的人,或學歷相當的人,可以比較不委屈。但妳父親是牧者,無法一輩子作田地,所以你必須嫁給會作農務的人。』當時我很徬徨,腦子裡想到父親、想到母親、想到妹妹,面對心裡的掙扎,真不知道怎麼辦,何況自己對感情又是懵懵懂懂的。後來,我決定將我的婚姻交給神,我願意恕服神,動機只有一個,就是我的父親是從事為神工作的,我願意我的另一半是作農的。當時母親已經處於彌留狀態,信徒與長老們紛紛為她祈福,正在禱告時,我不知道我身邊站著一個魯凱族年輕人,我父親牽起我的手並牽起我身旁那個年輕人的手,對著大家說:『在有生之年,我將我的女兒許配給他,願你們祝福他們。』母親昏迷兩天便離世,而我就這樣糊里糊塗進入我的婚姻生活。父親很體恤我,說我可以反悔,但我只想到母親對我說的一句話:『妳要為你父親想啊!』所以我放棄了自己的聲音。很快地我們就訂婚,但我跟我先生說:『我沒有辦法那麼快結婚,請給我半年的時間,讓我來認識你』先生點頭答應了。我又與父親商量,他認為這樣也好,那時覺得他是一個既嚴肅又仁慈的父親。在這半年中,我很努力地趕快進入戀愛。」我們對看後,笑了,田老師更是笑不攏嘴,笑著自己當時的清純與羞澀。

在這半年中,田老師發現她先生喜歡喝酒,便對他說:「在我的理想中,我希望我先生是不會喝酒的。」從此,她先生便滴酒未沾,更使她感動的是,從一名未曾動過鋤頭與鐮刀的軍官子弟,願意放棄軍職,從事農務工作。又因為田老師必須栽培仍在就學的三個妹妹,所以希望不要那麼快有小孩,先生答應她將三個妹妹當作自己的小孩,沒有任何的怨言。這其中犧牲的精神,是田老師感謝與感動的泉源。所以,田老師一直強調:「他對我真的很好,很體貼我,為我犧牲很多很多。」

結婚六年,田老師順利產下一名男寶寶,目前就讀高二。她開玩笑的說:「我生一個就好,因為未來的媳婦就是我的女兒,現在別人幫我養呢!」玩笑之餘,我感受到田老師滿足的心情與感恩的虔誠。

清風徐徐,在等待妳來此與我碰面的早晨,我也有了滿足與豐盈的心情,隨著校園下課鐘聲的飄揚,我在札記中記下田老師聲音的倩影──「如果這是您 ()的旨意,那我相信您會為我預備好前方的道路。」

巫靈神影,啟禁忌...

「我爸爸上山去打獵,星期天他才有空,因為我們都要上教會,那時候就會在家了。」桃源村年紀最高齡的曾長官上山打獵,他那美麗的媳婦告知我們下次拜訪的時間。我們訝異於曾先生上山打獵一事,布農男兒不忘情於山林狩獵,連年紀已長的老者,仍選擇在熟悉的山嶺,奔馳。

頂著星期天的陽光,再次出現在曾先生家門前,等候在客廳的曾先生,起身迎接,想必妳與我一樣臉上也有著受寵若驚的表情吧!瘦小的身子、黝黑的皮膚,手上拎著一本書籍,濃厚的讀書人氣質,深刻的映照在腦海中。民國三年出生的曾先生,小時因為超過就學年齡,故未進入日本教育的小學。回憶當時的婚事,仍然嚴肅又認真:「當年是以提親的方式,父母答應了就結婚,殺了一頭豬和一桶自釀的糯米酒,沒有特殊的儀式,只有親人在場。後來共生了十二個小孩。」曾先生的媳婦在一旁翻譯著。

曾先生的母親是魯凱族人,父親則是布農族,族群間對於異族通婚是不反對的,然而不同族群通婚,凡事以女方為主,所有費用均由男方負擔。在茂林鄉萬山村的魯凱族部落裡,存在著一塊神秘的古老岩雕,族人稱為「孤巴察峨」,背後即是一則布農女子(桃源鄉高中村)與魯凱族歐布諾伙頭目兒子結婚,所發生的淒美故事。

曾先生表示,在傳統的布農文化中,結婚有一定的禁忌,如親族無法結婚,否則是會遭受詛咒的。根據文獻記載,布農族禁婚法則有三,分別為:同聯族禁婚、母親氏族成員禁婚、對方之母與母親同一氏族禁婚。這樣禁婚的傳統一直持續至今,族人仍深信不疑,除了醫學上的考量,巫師所下的詛咒有如毒藥般蔓延在族人的心裡。曾先生的媳婦認真又有一點惶恐的說:「我到現在還很怕被詛咒,聽說親戚結婚會帶來家族性的滅亡。像前面有戶人家就是親戚結婚,結果家裡頭的人陸陸續續的去世,那就是被詛咒的。」接著又說:「以前還有所謂的『指腹為婚』,如果家中生了一個小女孩,有人喜歡,便縫製衣服送到女方家,這樣就表示定了親,收了衣服就絕對不能反悔,如果反悔,巫師就又會來家裡了。」在布農族的婚姻關係中,巫師扮演著解決衝突的媒介,對於婚姻中的背叛者與不忠者,施下一道魔咒,或許帶來滅亡或許不順遂,所以老一輩的族人相信巫師有神奇的力量,可以主宰生命。這樣的傳統,對於年輕的一代,至今也有著一定的影響。除了禁婚的禁忌,曾先生還提出了另一項結婚的禁忌。「早期曹族攻打布農族時,因為有一頭山豬由前頭跑過,結果那場戰便失敗了,所以,結婚時如有山豬由迎親隊伍前經過,是不吉祥的。另外,布農族對於全身黑羽毛的鳥也有禁忌,如果看見這種鳥由右往左飛,就不能出去打獵,婚禮也要改期。」大自然賦予布農族人智慧與想像,透過這種方式,使族人有了依尋與寄託。

「日據時代是否有日本人與布農族少女結婚的例子呢?」我好奇的問。

曾先生想了一會兒說:「日本時代,日本人如果要跟布農族女孩結婚,必須由上級通過,不過好像很少有這樣的例子。」想不出例子的曾先生這時忽然恍然大悟地想起當時日本人與布農女子偷情的故事。「當時有一個女孩很淫蕩,日本人將她扒光衣服並吊起來,讓路過的人觀賞。」曾先生不好意思的說:「路過的人一定要看,我不想看,所以就繞路回家。」一臉尷尬的他,彷彿又回到年少的羞澀情境中。

曾先生搖搖頭說:「我還是不能接受現代年輕人的自由戀愛。」

裁剪心情,數次披嫁衣──

這是油桐花開的季節,午後的雨,總是急迫的催促滿山白淨的花叢,凋落。我想妳是心急今年還未看到油桐花的我,遲了上山就會錯過這場美麗的盛宴。記得嗎?我說我想選擇在油桐花開的時節,展開雙臂,隨著清風站在油桐樹下,讓飄落的白色油桐花,佈滿我的衣裳,那便是我美麗的白紗了。

在妳的催促下,再度上山,為了油桐花,也為了再度造訪九十高齡的黃文里阿嬤。

仲夏的午後,揮別桃源村最高齡的耆宿,行經勤和村,小村落就這幾戶人家,曾經在這裡面對

不肯對話的耆宿,雖然心中還有一些遺憾與挫折,但還是喜歡這裡的質樸與路旁平地居民祭奉的石頭公。不經意發現低矮屋前的高齡老者,便興起下車與她聊聊的念頭,這樣的相遇,開啟了一個埋藏已久的故事....。

不諳布農語的我,只好尋求幫忙,請來阿嬤的外孫女-杜春梅協助翻譯。初次見面總有些緊張與不安的,面對著阿嬤滿臉的疑惑與不解,我只能微笑點頭,阿嬤臉上的皺紋隨著微笑更加深刻,覺得那是生命的見證與驕傲。第二次的造訪,阿嬤已經不再陌生與不安,仍然洋溢著初次見面時的微笑,那份熟悉,有種暖暖的滋味。

「阿嬤說她國小三年級時,就嫁人了,其實應該算是童養媳。當時男方殺了一頭豬,請女方的族人,婚禮當天親戚朋友就聚在一起喝酒,然後盡興而歸。」談起阿嬤的婚姻,阿嬤還會有些羞怯的表情。早期布農族多屬散居,所以一個地方可能只有兩三戶人家,又都是親戚,一個家族可能多達五十人,所以男方帶來的豬,就由大夥共同享用。

「結婚當時穿的衣服很漂亮,頭飾特別的華麗,而頭飾在還未嫁人時就要動手做了。」阿嬤等不及春梅將話翻譯完,便急著說當時初為新嫁娘所穿的美麗服飾,或許阿嬤動手做的頭飾,在結婚的當天戴上時,有著一份別的甜味吧!所以阿嬤才會深深的記憶著。阿嬤從小便失去了父母,由養母帶大,所以婚事當然由養母決定,阿嬤結婚時所穿的衣裳還是養母親手做的。

阿嬤說著說著便露出所剩無幾的牙,抿起嘴笑了,原來阿嬤跟春梅說,嫁人時,男方已經是二十多歲的男生,當時自己還沒有胸部呢!阿嬤的婚禮是採「換婚」,所謂「換婚」即是男女雙方的交換婚,兩個家庭男娶女嫁,故阿嬤嫁人,阿嬤的哥哥便娶對方的女兒,據阿嬤說這樣比較省錢。

阿嬤的先生於結婚兩年後,得了一種奇怪的病,全身潰爛而去世,阿嬤便離開位於復興村的夫家。「當時外地有人上山採樟樹,曾與阿嬤的先生發生衝突,而動手打了外地人,外地人便下符咒害他。」春梅翻譯著阿嬤所說的話,從話語中,不難發現當時的族人對於神靈有著莫名的恐懼感,並且相信神靈有不可預測的神奇力量。所以,先生的去世,對阿嬤而言,是一場人與神靈的對決。阿嬤結束了第一次的婚姻,回到娘家後不久,很快的又有人提親,便邁入第二次的婚姻。

第二次的婚姻男方依然殺豬請女方族人,不過少了聘金,對方是前任丈夫的堂兄弟,亦是二十歲青年,不過維持相處兩年的時間,雙方便協議離婚,

「阿嬤說她無法與他同房,因為自己年紀太小了,而且又不是兩情相悅,所以兩人便自行決定離婚。」雖然老人家都非常不高興,甚至有請巫師的念頭,但堅持離開的阿嬤,還是沒有留下。當好奇的問道對方是否其貌不揚或有什麼原因造成不得不離婚的情況時,阿嬤天真的說:「他很帥的,又高、又白、鼻子又挺,但還是不喜歡!」我們都笑了。在早期能夠擁有自己的想法,並對感情有這般堅持的女性,想必是很少數的吧!事後,阿嬤舉家遷居於高雄縣三民鄉的民權村,亦是布農族部落。

阿嬤的婚姻並沒有因此而停擺,選擇了生命中第三次婚姻,男方為勤和村舊部落人。這段婚姻在穩定中成長,十五歲,阿嬤生下第一個孩子。春梅說,阿嬤當時擁有六個小孩,其中三個早夭,剩下兩女一男陪伴。然而,生命總有許多的可能,阿嬤再次枯萎於丈夫的去世。

阿嬤低聲的對春梅說著我們不懂得語言,從她的表情中,我看到了一點憂傷與不願記憶,「第三個老公是遭獵槍打死的,當時最大的小孩差不多十二歲。」春梅緊接著說:「阿嬤說她嫁第三個老公時,就下定決心不要再嫁了,要留下來照顧小孩。」阿嬤忘記了這段婚姻維持多久的時間,但卻能清晰的記得當初的決定與心情。

某一天夜晚,不曉得天空是否閃爍著明亮的星星,一個男子背著竹簍,將睡夢中的女子強背至高中村,並且還順手抱走一個小女孩,婚禮在黑夜的悄然中,開始並結束。阿嬤成了「搶婚」活動的女主角,然而阿嬤並不喜歡這種強迫性的「浪漫」婚禮,藉著回娘家的理由,離開第四次的婚姻。這段布農族最原始的婚禮儀式,便戲劇性的維持一個多月,落幕了。

阿嬤的養父母並沒有反對阿嬤被「搶」一事,畢竟阿嬤也嫁過幾次,又有小孩,所以,有人照顧是一件好事,認為只要阿嬤願意就好,但詢問阿嬤離開的理由,阿嬤竟然認真的對春梅說:「那個男生笨笨的,我不喜歡!」阿嬤依然保持著自己對感情的態度與認真,不合適的便不會強迫自己委屈自己。

春梅透露,從舊部落下來後,阿嬤曾經經由他人介紹,嘗試再度踏入婚姻生活,與村裡的江姓男子生活在一起,然而,這名男子不久便去世了。村裡的人,紛紛傳出阿嬤命帶剋夫,所以才會如此不順遂。坐在一旁的阿嬤因為回憶太多往事,顯得有些沉默,或許是亂了思緒吧!望著阿嬤的側臉,我們也都沉默了。阿嬤的坦然使我產生敬重,婚姻,其實是允許兩個孤單的人彼此依賴的,也許如國蘭所說:「當你老了,沒有人願意真誠的照顧你一輩子,除非是夫妻。」

覺得阿嬤是晨間初放的牽牛,在每一個早晨盡情呼吸,好踏實的迎接午後的凋零與明朝的另一次重生。如果妳也曾發現紫色牽牛,在山中繁露浸潤的早晨,妳就能發覺這樣的美麗。

告別阿嬤,我們開著車在山間裡,妳說:「阿嬤真是坎坷啊!」在坎坷辛苦中,我倒覺得那是一種豐富,至少生命沒有荒疏。時間的踏痕,或輕或重,總得留下一點痕跡,豐盈時光走廊,妳會贊成嗎?

離開時,其實我已留住──

坐在去年打耳祭的廣場階梯,廣場上的紅色跑道與蔥翠的草地躺臥在群山的環繞下,我的眼簾彷彿出現穿著傳統服飾的族人臉龐,映照著應有的驕傲,他們歌唱,並且舞蹈,慶祝著獵者的英勇與祈祝豐年。面對不同階段的外來文化洗禮,他們仍然堅信傳統,守護傳統的祭儀文化。然而,有些文化卻無法繼續堅持也無法守護。改變有時候會是很好的事,但有時候卻又不得不令人惋惜與心疼。

記得曾經在路過梅蘭的路上,看到滿車宰殺好的豬隻,妳指著那卡車上的豬說:「有人訂婚了!」第一次接觸這地方的禮俗,我訝異著訂婚沒有喜餅,只有豬肉。也記得第一次看到梅蘭村人家舉行婚禮,在豪華的宴客中,搭建的舞台上站著穿著傳統服飾的新郎與新娘,我衝擊於不夠傳統的現代化中。

當我熱切又期待地接觸這裡的一切時,你知道嗎?我已愛上這片山嶺,或許因為這裡太過神秘,也或許是自己不捨得逐漸逝去的無聲。想起賈神父的沉痛、田老師的虔誠、阿嬤的婚姻際遇以及梅山村的教堂婚禮,我混淆在傳統與現代中。布農族的婚禮儀式在不斷汰新與守舊間,彷若游移於挑戰與面對,靜視這一切,卻是那麼自然那麼不著痕跡...廣場的族人仍在舞動著,然而,卻卻又是如斯靜謐。

下山時,天空已經出現群星,回頭看著村落的燈火,我不想告別,因為我相信,這只會是短暫的離開!

 

感想:

花嫁心情...

迷戀清晨沾著露水的牽牛花,妳說那是值得動心地美麗。

因為曾經感受過這地方的招喚,所以,再次邀約心情奔赴原野與山嶺。

南橫道上散落的布農族聚落,有自己獨特的面貌與生命力,

選擇一個陽光充足的早晨,與族人相遇,因為想要清楚看見不一樣的

臉龐與笑容。

婚禮,是傳承的開始。滿心期待布農族人的文化有傳承的可能,所以帶著這樣的期盼,游走部落,希望能實現一點點想要的夢想。

妳親手摘下的紫色牽牛花,保存在歪斜字體的扉頁中,扁的花身,有著

豐盈的晨光與一份讓我深刻地感動....。

 

 

 

《第一代毛毛蟲》

98'靜宜大學中文系報導文學班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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