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三十三艘雅美小船

李婉瑩

 

K是我在蘭恩的第一個好朋友。初到蘭嶼,多虧有他的幫忙和照顧,讓我在工作上和生活上得以儘快步上軌道。每當他必須因公駕車外出時,若恰巧我手邊工作亦告一段落,他多半會邀我同行。

19976月,我在蘭恩文教基金會擔任祕書一職,因為月底將有一批貴賓來訪,所以K被分配到的工作是去蒐購三十三艘的雅美木雕小船作為禮物。只要有機會到島上各地去開開眼界,認識新朋友,我總是樂於當個小跟班。不管外面日頭有多大。

通常在下午三、四點左右,太陽威力稍減時,我們便駕著蘭恩的公務車外出,馳騁在顛簸的環島公路上,到各個村子裡去尋找合適的木雕小船。蘭恩的公務車是一部頗為破舊的箱型車,因海風的侵蝕,外殼早已鐵鏽斑斑,再加上這原本就是善心人捐贈的舊車,多少就有些毛病,而蘭嶼島上不但沒有修車廠,亦缺零件,一切只好『DIY』,所以開起來總是咯哩喀啦地響著。那一陣子環島公路正在整修中,岐嶇不平、塵土飛揚的路面,開著這樣的車上路,好似雲宵飛車一般地驚險刺激。忽上忽下,左搖右晃,整個車體一路上齊聲大奏著交響曲,伴隨著海浪的節奏,有著在陸地上乘風破浪的快感,也教人擔心著下一刻它是否會原地自動休息,或干脆自動解體,或者有可能會不聽使喚地衝進海裡...。然而,我的擔心從未發生,因為K憑著超高的技術,總能一次次地化險為夷,但他無論如何都不肯「換我開開看」,今日回想起來,他的堅持是明智的...。

初到蘭嶼,島上的一切對我而言都是新鮮有趣的。蘭嶼的羊在海邊、在崖壁上,成群結隊迎著海風混聲大合唱:「咩、咩、咩」。一進村子,蘭嶼的豬就在路旁列隊齊唱迎賓曲:「膕、膕、膕」。飛魚祭剛過,成串的飛魚乾在家家戶戶的門前迎風飄盪,映著遠處的海天一色,空氣中瀰漫著海的鹹味和飛魚的腥味,交織成一幅蘭嶼特有景緻。

東清村是島上商業較發達的一個村落,這裡有許多的雅美藝術家、藝品店,還有週末的黃昏市場。這裡的商業型態多半是針對外來的觀光客而設計的,刻工精緻的木雕小船,勻稱的『ㄩ』字型船身,配上對稱的雅美圖騰,漆上紅、黑、白三色,有的還在『ㄩ』字的兩端插上華麗的羽毛,或在船身裡刻上幾個握槳的雅美人,這樣一艘木雕小船,依尺寸的大小、裝飾的不同及細緻的程度,而有不同的價格。

走訪一趟東清村,我們卻空手而回。因為藝品店裡的小船雖令人愛不釋手,卻不符合我們的需要。純手工彫刻的小船,實在很難找到三十三艘尺寸大小、刻工程度及價格都差不多的小船。K又希望在合適的預算內,購齊三十三艘小船。而我們所要找的藝術家大多手邊上並無三十三艘符合我們需要的成品,要不然,就是去了台灣。在蘭嶼的壯丁,除了打魚或做些藝術品之外,實在很難有其他的收入,只好到台灣做些零工或粗活,以貼補家用。

之前,蘭恩曾經開過木雕班,培養了幾位對木雕小船頗有興趣與天份的達悟青年。往後幾天,我們又陸續到紅頭、野銀、朗島、椰油各個村落,去尋找我們所要的小船。剛開始,一切並不順利,我們要找的人有的去了台灣,有的正在蓋房子。去台灣的人,是為了生計而打拼,正在蓋房子的人,是為了在政府補助款截止日之前將房子重建好,以便獲得補助。大家都為了生活而忙碌,並無閒暇刻小船。

在野銀的一家紀念品店裡,我們找到了七艘大小、刻工、價格都差不多的小船,雖然不如那些高級的藝品店中所陳列的作品,或純熟的藝術家所刻的精美小船,但這七艘小船,卻有一種樸質的味道,船身勻稱,弧度飽滿,刀法及圖騰排列也相當一致,只是有的有羽毛,有的船裡多了小人,看的出來都是出自同一人之手。但可能乏人問津,小船早已蒙塵。因為價格合理,我們便決定先買下,再詢問老闆娘是否知道這些小船是誰刻的,但是她卻堅稱是別人拿來託賣的,她並不知道作者是誰。K認為這些小船並不像蘭恩木雕班的結業學員所刻,如果我們能直接向原作者購買一定能更便宜一些,而且說不定他手上還有更多的作品,我們就不必再大費周章的東奔西跑了。老闆娘大概是怕我們搶了她的生意吧!始終不願透露託售者是何許人也。

斷了線索,抱著七艘小船,我們繼續前往椰油村。

椰油村大部分的人都在重建房子。他們蓋的都是水泥樓房,而非傳統屋。雅美人的傳統屋是地下屋,屋前有個涼台,是一種能避風雨、遮烈日、散熱快的智慧型建築。聽說後來蔣宋美玲女士到蘭嶼視察,頒布一道德政,蓋了許多國民住宅以提昇雅美人的居住品質。結果當時的雅美人嫌水泥屋太熱,反而用來養豬,直到後來,才有些人搬進去住。

年青一代的雅美人到台灣工作或定居,也漸漸習慣了水泥建築的住宅方式,而且雅美青年在台灣就像許多原住民青年一樣,多半都是從事工地建築的苦力工作。然而,這二年卻發現當初所蓋的國民住宅卻是『海砂屋』,願意重建的住戶,政府可撥款補助,但有一定的期限。所以,這段期間旅台的雅美青壯年,都紛紛放下在台灣的工作趕回蘭嶼,發揮所長並相互支援,重建新居。

下午三、四點的陽光依舊熱情,椰油村裡有好幾戶人家的工地都在加緊趕工。他們沒有現代化的、省時省力的工具,完全靠著人力互相幫助,一點一滴的完成。就連攪拌混泥土,都是由三、四個壯漢圍成一圈,其中一、二人加水添料,其他人手持鐵鏟,一人一鏟地輪流攪拌著,口裡還唱和著:「嘿咻!嘿咻!嘿咻!」的節奏,配合著身體的律動感,好像在跳小米舞一樣的專注。遠景是蒼翠的山、湛藍的海,而他們的立足處是一方未完成的水泥屋,赤裸的鋼筋,及隨著海風而揚起的沙土,健康的黑褐色肌膚,結實健壯的肌肉,雅美青年裸露的上身,在金黃色的陽光下,閃耀著汗水的光芒,看著他們揮汗工作的神情,簡直就是力與美結合的畫面。他們不以為苦的在烈日下工作,就是為了打造一個堅固的家。

好幾個會刻小船的雅美青年都說,現在趕快把房子蓋好比較重要,不然颱風季節快要來了,到時候全家都沒個遮風擋雨的地方就慘了。他們都說很不好意思,實在沒時間可以幫忙。然後,很熱心的告訴我們,可以去找誰誰誰或某某某。找來找去,大家都在蓋房子,都沒有時間可以在十天內刻好我們要的小船。

後來,我們來到山腳下的一棟半成品的水泥屋前,沒有門窗,水泥原色的屋子裡晾著衣服,還擺著幾把塑膠椅。一眼可望見的廚房,還有些簡單的家庭用品及廚具。喊了幾聲,樓上才傳來了回應,不一會兒,年輕的男、女主人才從灰色的水泥樓梯上現出身影,臉上、手上、衣服上和雨鞋上都沾染著半乾的水泥。他們說,他們正在樓上工作,所以才沒聽見我們的聲音。

他們自豪的說,這房子大部分都是他們兩自己完成的,為了要求好品質,只好慢慢蓋,一邊蓋一邊住,蓋自己的房子絕對不能偷工減料,將來還要留給兒子、再傳給孫子。這個房子對他們而言,不只是個遮風避雨的家而已,更是一個憑著自己的經驗與智慧,費盡心思,滴著汗水,在自己的土地上,一磚一瓦,點點滴滴累積起來的「傳家之寶」。他們言談中所散發出來的喜悅和驕傲,正是因為他們有夢,而且正一步步地靠自己的力量完成夢想。

了解我們的來意之後,男主人顯的有些為難,要在十天內刻好二十六艘船是不可能的。除了上山找木頭,曬木頭,準備材料外,刻一艘小船,加上上色,不求精緻、不求裝飾的話,也要花上七、八個小時。他勉為其難的說,房子目前外殼已大致完成,可以挪些時間刻小船,但十天內他頂多也只能刻出十艘。K提出一個合理的數字後,他十分認真而略帶感激的說,太好了!這筆錢正好可以用來買油漆。K拿出我們在野銀村所買的小船,請他刻出差不多一樣大小的小船,他看了看,告訴我們說,有位老人家也會刻小船,老人家或許比較有時間可以幫忙,聽說他有些成品都放在家裡,他就住在椰油村下面,比較靠近海的那幾排舊房子裡。他說,到了附近再問問別人就知道了。連聲稱謝後,我們約定十日後再來拿十艘小船。然後,直往海邊奔去。

詢問了幾戶在涼台上乘涼、聊天的婦人後,終於弄清楚了老人家居住的方向。步下馬路旁通往海邊的階梯,越過兩三排古老破舊的水泥屋,穿過層層曬飛魚的竹架和串串的飛魚乾,我們終於找到了老人家住的地方。這幾排近海的老舊國宅,幾乎全都是同一個樣子。低矮的兩層樓,斑駁破舊的外殼,已看不出原來的油漆是什顏色,一棟接著一棟,戶戶相連,每一戶都從二樓窗口水平延伸出去,加蓋一個木造涼台,涼台旁再加一個木梯,就緊貼在一樓的小門邊。一路走下來,這個住宅區顯的特別安靜,住家前沒有曬飛魚乾的,或是涼台上已無人使用的,顯然是主人不在家了,而這一帶在涼台上休息的幾乎都是老人,靜謐的氣氛下,時間好像也快要停滯了一般,連飛魚乾都在沈重的海風中,懶洋洋的搖擺著乾癟的尾巴,微弱的晃動著單薄的身子。這幾排舊房子與幾步路之外的椰油街道,彷彿是截然不同的兩個時空,那裡是熱鬧的人群和充滿希望地蓋著房子的年青人,而這裡卻是一片沈悶與死寂。空氣中凝結著一股奇怪的味道,混合著海的鹹溼味,魚屍的腥羶味,動物排泄物的綜合味,還有老房子的腐霉味,令人有種不太舒服的感覺。我一直告訴自己要忍耐,既然來到別的族群生活的地方,就要尊重他們生活的習慣和方式,要試著去適應環境,不可顯露出令人討厭的態度。還好人的嗅覺是很容易疲勞的,不久我便習慣了這種氣味。

老人家的小門半掩,涼台三面皆以布幕圍住,實在看不出來到底有沒有人在家。K以國語喊了幾聲:「有人在家嗎?」因許久無人回應,K便決定入門一探究竟,怎知一推開門,涼台上傳來一陣雅美話的喝止聲,嚇得我們原地靜止,一起抬頭向左看,只見老人掀開布幕的一角,探出頭來,嘴裡哇啦哇啦的說著一大串我們都聽不懂的雅美話,但是從表情看的出來,他非常生氣。我想,他大概以為我們誤闖他家,而且打擾了他的午睡。

這下可遭了,我們又不會說雅美話,要如何溝通呢?我只會一句問候語:「嘎嘎共!」意思是:哥哥好!K雖已在蘭嶼住了一年,也沒學會幾句雅美話。我們只好一起比手畫腳的告訴他,我們是要來買小船的,一邊比著雅美船的樣子,一邊做出划船的姿勢,像極了兩個笨蛋。老人大概是懂了我們的來意,一面唸唸有辭的,一面揮著手示意要我們上去。K很高興的立刻走進一樓的小門裡,卻又換來老人粗暴急促的一陣怒罵,原來老人家是要我們爬上木梯到涼台上去。老人掀開木梯這面的布簾,讓我們登上二樓高的涼台。我們才發現涼台上有個六、七歲的小男孩正在午睡,腳邊還堆疊著幾床年代、花色都已久遠的棉被和枕頭,一些衣物散落在四周,上頭還晾著幾件衣服,一旁有個黑灰色變形的小鋁盆裡,放著幾片未吃完的飛魚乾,原本就不大的涼台,加上這麼多東西,根本就難以容納我和K

老人將鋁盆和衣物推開後,我和K才勉強能夠跪坐在靠近梯子的涼台邊邊上,涼台的木板因長年使用而呈現出黃褐色的色澤,還夾雜著黑色的斑點,有一種油油亮亮的觸感。老人推開緊鄰涼台的二樓窗戶,進入二樓的屋子裡,二樓的高度大約只有二公尺高,四周是鐵灰色的牆壁,牆壁上貼著十幾年前的月曆,色彩早已褪去,而地板和三個大櫃子就以濃稠的咖啡色姿態,幾乎接近黑色的黏膩,深沈地結合在一起。

老人家打開櫃子搬出一個小紙箱,放在窗台邊,拿出報紙包裹的一艘艘木雕小船。我們如獲至寶般的細細把玩著,忽然發現,像極了我們之前在野銀買的那七艘小船,「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K央求老人再拿出更多的小船讓我們挑選,他搖搖頭表示聽不懂,K要我與老人繼續溝通,他跑回車上去拿那七艘小船來。我靈機一動將紙箱內的十幾艘大小不一的小船一字排開,一艘艘的點著,點到最後就作出空了、沒有了的手勢和表情,老人大概以為我要買很多吧!又搬出了兩個小紙箱。

這時小男孩已醒來,跑到紙箱旁搗蛋。老人以雅美話斥責並制止他,其中還不時的夾雜著台語國罵,『×!』『×××!』,甚至還有『××××××!』一個字和三個字的罵起來十分順口,而且發音正確,而六個字的,乍聽之下,只有第一個字和最後二個字罵的最清楚,仔細聽才知道是六個字連成一串的經典名言。沒想到台語國罵的影響力竟是如此無遠弗屆,不會說國語的雅美老人,都能用台語罵人,聽到台語的親切感,「講台語也會通」的時刻,竟是在這樣尷尬的情境下。我想,老人到底知不知道這些語彙的意義呢?

我看著老人和小男孩之間的互動,猜想著他們是爺孫?還是父子?其實老人家看起來並不算太老,大約是五、六十左右,但熱帶的人往往是早熟而快老的,他的髮色仍舊烏黑,髮型酷似吳伯雄,

只是沒擦髮油,手臂上已有些老人斑,但體格看起來仍是黝黑健壯。看起來這個家似乎沒有女主人,只有老人和小男孩相依為命吧!老人的妻子和子女呢?小男孩的父母呢?小男孩似乎也只會說雅美話而已,他為什麼沒有上學呢?一連串的疑問是無解的。在蘭嶼,有很多這樣的家庭問題,老的老,小的小,年青人多半去台灣賺錢了,弄到最後妻離子散,骨肉分離,甚至傷殘得病的案例,不在少數。

K急奔而回,帶來幾艘小船,老人非常高興的指著自己,說著一大串的雅美話,我想他一定是想告訴我們這是他刻的作品。他又陸續從好幾個紙箱中,搬出大大小小的小船任我們挑選,最後我們選了十六艘,終於湊齊了三十三艘小船。

我忽然看見某個紙箱上,有個台灣南部某藝品店退回等等的字樣,我想像老人家這樣的素人藝術家,一定是不受市場重視的,我們對他而言應該算是大客戶吧!瞧他欣喜的模樣,還拿了幾個木雕的小飾品送給我們,又不斷地向我們推銷他刻的大船,他大概以為他遇上了伯樂還是財神爺吧!見他簡直興奮過了頭,我又不忍掃他的興,我自己也掏腰包買了二艘船留作紀念。

因為各艘船標價不一,老人竟無從算起。他想了一下,在紙板上寫個數字,告訴我們每一艘都是這個價格。用心算很快就算出了總價,而老人家卻堅持在紙板上,列出十幾個「1」的記號,逐一累計,慢慢地算了二次,二次的總額都不同,也都不對。看他算的滿頭大汗,我們只好寫下應付給他的正確總金額,他才笑著點點頭,表示同意。因為我們應該給他的總金額,比他自己二次所算的都要多的多,他這才相信,我們並沒有欺騙他。

隔壁的老人以為來了二個大凱子,用藍色的塑膠臉盆,裝著三艘實在長的有點抱歉的小船,以低廉的價格來強力促銷。拒絕他之後,他失望落寞的離開了,實在有點於心不忍,如果,我有錢的話,一定通通買下來。

雖然終於把三十三艘小船全部搞定,心裡並沒有十分快樂的感覺。回蘭恩的路上,我反覆的思考著,買小船是因為貴賓來訪,因為貴賓來訪才有一筆預算買小船,買小船是因為小船有蘭嶼的特色,因為小船有蘭嶼的特色,送小船,貴賓一定會喜歡。但這些貴賓們真能打從心底喜愛並尊重達悟的文化嗎?他們真的知道蘭嶼需要什麼嗎?像蘭嶼這樣的一個小島,像達悟這樣的一個種族,台灣虧欠他的實在太多、太多了……。

 

 

 

《第一代毛毛蟲》

98'靜宜大學中文系報導文學班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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