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書桌的小孩

:訪十方啟能中心

蔡雅如、邱雅瑜

本文榮獲第一屆「校園普立茲獎」徵文類銀牌﹝金牌從缺﹞

 

我們一次又一次地穿過走廊,卻看不見他們在書桌上寫著未來的夢想,但沒有人會因此為意,每個人的心裡都踏實的明白,他們會用雙手,讓自己的未來更圓滿。

初初的四月,趁著春光明媚,我們決定,走一趟大坑。

雖然已經漸近雨紛紛的清明時節,大坑仍是一貫地好天氣,藍澄澄的天空與碧綠的山林恰如其份地襯托著,空氣中滲著涼意,是大坑持有的清香。摩托車轟轟疾駛順著山勢往我們的目的地前進,我們心裡劃過一絲絲不安,怕我們的不速之訪破壞了蟲名鳥叫和諧得自然協奏。山路幾番迴旋,就在我們懷疑是否迷失了路途時,陡地一個接一個接近四十五度的降坡讓我們心一悸,驚魂甫定時迎面而來一個陡升坡,我們停了車,是傳說中的「十方嶺」了。而我們所要拜訪的「十方啟能中心」,便在嶺的上頭。

第一次來到「十方」,害怕與期待的感覺同時在心裡萌發。害怕的是也許會遭到院方行政或種種因訴的拒絕,同時也擔心在院方允許之下,我們必須如此近距離地與小朋友接觸的那種未知。這樣的恐懼與擔心顯露了強烈的自衛心,停了摩托車,我們在山坡下停駐了許久,藉故聊了起來,其實,是為了給自己時間,整一整心情,卸下世俗的偽裝,用一顆真摯、自然、與他們一樣純淨的靈魂面對他們。

爬上了一段不算輕鬆的陡坡之後,我們看到「十方」的廬山真面目。三棟三層樓的建築物圍成ㄇ字型的廣場,雖然校區並不十分寬廣,但也有小學校特有的溫馨感。繼續走向辦公室,與事先約好的社工白小姐見了面。蓄著長髮、一身粉藍色洋裝的她,親切地招待我們坐下來,原來我們當初的顧慮是多餘的,社工白小姐只稍稍詢問了我們的身份及來意,隨及表示她會盡量提供我們相關的協助。踏出了第一步,我們開始聊了起來.....

坎坷十方路

一九八六年的出下,一群智障兒的家長以及從事啟智教育的工作者,在「十方」的創辦人吳雙雙以及魏振豐夫婦家中聚會座談,談自己的心路歷程,分享自己的歷鍊。他們有心酸有淚水,有求助無門之無奈(當時學校設立啟智教育特殊班尚不普遍,且有嚴重缺乏的現象),其中有家長為了家中的啟智兒放棄原本高薪的工作,投入備極辛苦之啟智教育工作,他們為的是希望自己的孩子能成為較有能力的孩子,更希望年老將終的時候,自己能放心的走。事實上經過他們付出心血與淚水的艱辛!努力,他們的智障兒中於不負苦心人的努力,漸漸有了生活自理的能力。在讀吳斷的聚會討論交換心得下,這一群熱心的家長決定本著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精神,點燃一股堅毅之愛的火花,他們願意以自己所學的專業知識,奉獻給社會服務,教育那一群因學校啟智班名額有限不能夠接受教育之貧苦家庭的智障兒,他們西望這些孩子也能像自己的孩子成為有用的人,減輕其家庭困境進而減少社會問題。

有了這樣的想法之後,一九七八年春天開始,他們聚會的次術越來越頻繁,並且有了具體行動籌設「十方啟能中心」之方案,在這段其間,他們遭受重重困難,其間曾經被退租(房東排赤智障兒),曾經面對土地改革取得不易的困窘,然而接受到許多熱情的義工與善意人士的幫助,「十方」終於在同年七月正式於大坑現址成立。無奈命運的安排竟市如此詭譎,吳雙雙女士因經費拮拘出外募款時橫遭車禍,不幸去世,而吳振豐先生強忍著喪偶的悲痛,籌備成立了魏吳雙雙啟智紀念文教基金會,讓魏吳女士的精神遺愛人間。一九八八年的七月,「十方啟能中心」成為正式立案之社會福利機構,十方的啟智教育,至此方能踏實得踏上愛之路,這一段用淚水、愛心,甚至用生命疊築而成的愛之路。

白社工娓娓道來「十方」這一路的歷程,腦子裡就像正被血滲透的柏油路,滾燙著,過強的空調充滿著辦公室,開始覺得冷,下意識地,握緊了手上的茶杯,想藉此獲得一點點溫度。想,在這個動盪不安,人心惶惶的年代裡,是有這樣的一群人,默默地為弱勢族群奮鬥著,是青春、是生命!在他們眼中,智障的孩子,並不是需要大眾施捨的「憐憫」,在「十方」的工作人員眼中,他們是上帝派來的「另類天使」,比一般正常的孩子,需要更大量的愛與關懷。他們所需要的灌溉是愛,是能力:是永久溫飽的糧食|「愛」,是成長的火花|「能力」。

經過與白社工員的一番談話之後,為了讓我們對「十方」的硬體設備有所瞭解,她帶領著我們到四周的環境參觀。

第一類接觸

邁出辦公室,恰巧,下課鐘也響了起來,於是一群職前班的大孩子團團把我們圍了個圈,第一次如此近距離的與這樣的孩子們接觸,突如一其的,一隻溼潤而黝黑的大手在我們的眼前伸了出來。

「妳好。」他清澈的大眼睛定定地看著我,邊伸出手邊向我們走來。

「妳好。」「妳好。」「妳好.....」一下子教室門口擠滿了想和我們握手的孩子們,他們以泰然的姿態,以主人的身份大方的歡迎我們的到來。

我們卻因為他們的熱情而自然的舉動感到剎那的遲疑,用勉強擠出的微笑掩飾自己的不安,右手在此刻沉重了起來。

孩子們純淨真摯的眼光仍熱切地望著我們,伸出的手,使終沒有收回。

眼眶一熱,我終於伸出了手,緊握著那隻潮濕黝黑而溫暖的手,為自己那一剎那的遲疑感到懊悔。曾經自以為能夠在社會道德的規範下,恰如其份地進退應對得宜,戴著偽裝的面具,壓抑著自己的真實感覺,我們能在禮制的社會中悠遊自得,與人交往,周旋處理著複雜的人際關係,但卻在這樣一雙雙真摯的眼睛前,我們竟顯得手足無措。

他們要的不過也是一份愛的對應,一隻隻肯接受他們,有著溫度,有著關懷的手心。

然而,他們熱烈的期待卻常在訪客遲疑的眼光中受傷。而我們想,兀然到訪的客人們,怎能狠得下心帶著自己的偽善與矜持,自私的想要在短暫而有限的時間,瞭解他們的一切,卻連手都不肯伸出跟他們做最基本而自然的接觸呢?面對他們的純潔,不禁心虛了.....。

「他是色狼!」白社工員小著指著剛和我們握完手的那個大眼睛男孩,說他總是不放過每次能與女訪客握手的機會。那雙大眼睛仍望著我們、笑著。原來他們也開得起玩笑,與他們相處竟是如此輕鬆自在。

接著我們在白社工員的引領之下大致參觀了「十方」的環境,可惜今天是幼兒班及國小班出外郊遊的日子,走過一間間整齊、明亮、色彩柔和的教室,空盪盪的份外寧靜,錯過了這一次的相遇。之後,我們決定相約隔日再來訪,熱心的社工看出了我們眼中的遺憾,表示隔日協助我們申請隨班上課,更加接近這些智障孩子,而且透過參與班級活動,才能看清老師與學生之間的互動交流,更加貼近孩子的世界。

隔日,我們依著約定,趁著四月清晨的好陽天,帶著一種嶄新的、期待的心情,再次繞過大坑蜿蜒的山徑,來到「十方」。

抵達的時候,正巧遇見職前班的大孩子們牽著國小班的孩子一起走下「十方嶺」到山下去活動,大孩子們專注地看著自己緊握的小夥伴,一面意走下坡去,一面還要配合小夥伴不規則的或快或慢的步伐。有的正在鬧鬧小彆扭;有的耍耍小脾氣,大孩子便也只能跟著耗著。老師不停地在他們背後喊著:「明明,走快一點喔。」「偉偉你要照故好仁仁喔。」「恩恩.....啊.....小心.....」看著他門這樣亦步亦趨浩浩蕩蕩的由十方嶺上走下來,(我們的每一步雖然走得跛,但卻踏實。)我們帶著微笑跟他們道早安。我們想,不管上坡、下坡、石子路或平坦的柏油路,他們無論如何都要邁開步伐往前走,這一條人生路,只是慢了些,需要更多扶持,更多鼓勵。

另類天使的聲音

在白社工的引領下,我們一步步踏上階梯,去拜訪昨天錯過的小朋友們。國小班及幼兒班的孩子都在二樓上課,每一間教室外,小朋友的鞋子整齊地捱著牆壁放著。

「這是他們必須學會的基本技能之一,來到十方,老師們不厭其煩地每天教小朋友脫下鞋子,擺好,再換上自己的拖鞋,這樣對一般同齡孩子是個簡單不過的一個基本動作,他們卻要每天花好一陣子完成。」白社工邊攔住一個剛從教室中跑出來的小男生,一面這樣說著。

「居家生活安全能力的培養、照顧自己部份的生活以及自我保護的基本能力訓練一直是十方所重視的。」

「他們在接受系統化的常規訓練之下,才能步出十方。所以,早期療育是啟智教育中最重要的一點,一般而言,愈早讓孩子接受啟智教育,孩子在生活自理、溝通能力、以及學業成就上明顯比未教育的智障孩子要進步許多。」她一路說著,示意我們已經到了要參觀的班級。

為了不干擾小朋友上課情緒,我們站在教室小隔間的百葉窗後面,悄悄地看著他們上今早的第一堂課。雖然我們刻意地不願影響到老師上課的流程及情緒,但我們的到訪無論如何已吸引了這些孩子好奇的眼光。有的從座位上站起來,跑到百葉窗旁,我們無所遁形的從百葉窗的細縫中洩露了出去。更有空間概念好一點的小朋友,已經行跑到我們三個人顯擠的小空間,同樣好奇地打量著好我。我們抱歉的望著老師,她諒解地笑了,一一喚著他們的名字回到自己的座位。

這是他們每天早上的第一堂課,唱點名歌。老師與助教拉著小朋友們圍成一個小圓。被老師點到的小朋友得站在大家面前,帶著同學們唱一遍點名歌。這一班是幼兒班,雖然只有五個小朋友,可是每個小朋友都有各自不同程度的智能障礙與情緒困擾,這裡的老師要比一班老師更具耐心,因為小朋友的進步幅度很有限,當正常同齡的孩子每天回家跟父母炫耀又認得了多少國字,又學會幾個英文字母,又學會背哪首童詩的時候,智障的孩子的進步可能只是能夠順力地完成如廁、刷牙、洗臉等動作。

隔著百葉窗,我們看著這些可愛的小天使們,一樣的調皮,一樣要捱老師的罵,而他門同儕之間的感情交流,一般人很難理解他們究竟是怎樣培養起來的。

「智能損傷的孩子約有百分之八十至九十有語言障礙,聽他們說話,通常都很難聽得懂,而兩個智障程度相當的孩子卻能快樂的玩在一起,毫無障礙地溝通,而且,還聊得挺開心.....」白社工員不解的笑著說。

這是另一種語言吧!我們想,好比家鄉話!

沒有書桌的小孩

「幼兒班的程度通常在長大之後都會比目前國小、國中班的孩子要好些。」白社工一面帶著我們走向國小班的教室,一面這樣說著。「許多國小班的孩子因為接受啟智教育的年齡太晚,一些基本生活、自理能力都缺乏。雖名為國小班,這些孩子的智力受損程度遠遠超過一班國小裡啟智班的學生。一般的國民小學為了避免麻煩,大部份都不願意收這樣的重度智障生,他們只好尋求私人機構的協助,無可否認的,有許多家庭,是因無法承受學費的負擔,而喪失了讓孩子接受教育的機會。」

穿過走廊,腳步又不由自主地停了下來,再次站在以為他們不會發覺的空間裡,被切割的畫面裡,老師正為小朋友做一對一學習評量。抓抓頭、轉轉眼,指了個卡片,又靦腆的對應了老師的誇讚。

書桌,曾經伴隨多少人走過無邪的年紀,不管它是華麗的,僅獨屬於你的;還是兄弟姐妹圍坐一起奮鬥的餐桌,許多人的基礎、想望,就從這裡打造起。他們呢?我們一次又一次地穿過走廊,看不見他們在書桌上寫著未來的夢想,但沒有人會以此為意,每個人心裡都踏實地明白,他們會用雙手,一步步地讓自己的未來更圓滿。或許習慣直接用「雙手」去體會一切的他們,容易受傷,但如果那是有愛包容的「手」,也不覺得痛了。

在兩個「十方」的早晨,我們看到了愛與關懷、尊重與扶持,看到這些另類天使在這築夢的天堂慢慢起飛。緩緩步下「十方嶺」的陡坡,今年四月的陽光顯得特別耀眼,和我們享受同樣陽光的他們,不知是否也感覺到了.....。

 

 

 

 

《第一代毛毛蟲》

98'靜宜大學中文系報導文學班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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