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年後的臺灣文學
向陽
三十年前,我剛起步於文壇不久,副刊、文學雜誌和書籍是我的最愛;閱讀和書寫,是每天的常態生活。那是我從大學到退伍前後的最美麗時光,文學以魅惑我的眼睛吸引我,早上醒來,翻閱自己訂閱的一份報紙副刊,閱讀其上的作品,到了學校之後,沒課時就到圖書館再把其他各報紙的副刊讀完。那是報禁的年代,報紙卻比三十年後的今天還多,副刊更是,我每天大約要翻閱十二家大小報紙副刊,閱讀名家之外,也注意與我同齡的作家的作品和動態;當然,更關心自己投出去的詩或散文刊出了沒。
副刊,是三十年前最受矚目、影響力也最大的文學媒體。三十年前,除了中國時報的人間副刊和聯合報的聯合副刊之外,中央日報、中華日報、新生報、台灣時報、民眾日報、青年戰士報,還有下午之後才出報的自立晚報,這些副刊都是我每天閱讀的刊物。一篇文章、一首詩乃至於文壇小訊息,都能讓我沉浸其中,研磨其中。三十年前,影響台灣文學發展甚大的鄉土文學論戰,主戰場就在報紙副刊上,討論、辯駁以及讀者這端的沉思,成為那個年代多數文學青年和知識份子的日課。
三十年前的文學雜誌和出版也是,最先引發鄉土文學論戰議題的,是文化型的《仙人掌》,最受重視的創作型雜誌,是《現代文學》、《台灣文藝》和《中外文學》,還有《幼獅文藝》、《中華文藝》……等等,以及對我來說也相當重要的、如春筍一般冒出的三十多家詩刊。文學出版,更是生猛有力,被稱為「五小」的純文學、九歌、爾雅、大地、洪範,在那個年代創造了文學書籍的市場高峰,遠景出版社更是帶動台灣鄉土文學、日治時期文學出土、以及諾貝爾獎全集的閱讀風潮……。三十年前,文學傳播透過副刊、雜誌和出版,眾流競奔,源頭活水不斷推湧,波瀾壯闊,那是一段文學浪花奔騰的年代。
相較於文學傳播,書寫也令人懷念。那是個紙和筆擅場的年代,沒有電腦文書;那也是個投郵寄稿、退稿的年代,沒有email傳遞。書寫者一字一字將想像填入一格一格的稿紙中,投寄出去;被選用的文稿又一字一字被排字工人用鉛字植入鉛字架,再以報紙副刊或雜誌、書籍的形式印刷出版,這才完成「發表」的過程。「原稿」意味的是,攀爬著書寫者墨瀋的稿紙,部分帶有汗水、淚水或油漬。
三十年後的今天,我在電腦前敲打這篇稿子,鍵盤取代了一格一格的稿紙,敲打鍵盤以及無數「Enter」的聲響,伴隨打在電腦螢幕的思緒,不再是鋼筆在稿紙上游動、墨水滲進紙張的細柔。幕頁取代了紙頁,連同閱讀。這個年代,副刊已經十指可數,文學雜誌更是寥寥無幾,讀報已被網頁瀏覽替代,email成為投遞稿件、聯絡訊息的主要方式;甚至出版和書店,也逐步被網路蠶食了。表現在這個年代的文學,更在網路、數位化的快速發展下翻轉:從BBS到WWW到BLOG,書寫與發表變得愈來愈簡易、愈自主、愈互動、也愈隨興;從平面發布到文圖動畫到影像音聲,一應具全,電子書、數位書都已就位,新媒材產生的新文本,無論書寫或閱讀習癖,都已使文學從形式到內容產生了巨大的變化。
三十年前剛踏進文壇的我,看不到也想像不到,書寫世界會有如此大幅的改變。麥克魯漢﹝Marshall McLuhan﹞的「媒介即訊息」﹝the medium is the message﹞,沉寂多年後重返新世紀,網路與數位化的新媒介正在滲透我過去習慣的文學書寫,從無聲到有聲、從無圖到有圖、從平面到立體、從單純的眼睛閱讀到耳朵聽聞,乃至於更大的官能感應與共鳴。三十年前的文學,是印刷語言的呈現,在網路與數位化的今天,已逐步改變為視覺語言、聽覺語言抬頭了。那麼,三十年後呢?三十年後的文學又會是個甚麼樣子?
沿著麥克魯漢的假設看,科技影響媒介,媒介影響內容乃至世界觀。因此,三十年後的文學絕對不會是我們今天所看的文學,因為三十年後的科技發展將會帶來新的媒介形式,以電腦、網路為例,十年前的電腦和網路與今日豈能相比?今天的數位化資訊環境已經形成,人類的學習方式開始有了新的變化,一個超越時間和空間限制的學習環境業已形成,這樣的變化,在文學的書寫與傳播的過程中也更形具體表現出來。十多年前,即使在電腦螢幕上,詩還是平面的張貼,十年下來,已經有許多融合影像音聲且表現多維度空間感的數位詩出現。這就是媒介改變帶來文學形式與內容改變的證明。換句話說,新媒介促發新文本。
展望三十年後的文學,在這個基礎上,從其表現形式言,隨著電腦、網路、數位科技的發展,將來不只是詩,小說和散文的變化也將具體可見:小說可能帶入影像思維以及畫面,在螢幕中顯現,小說將不再只是敘事,而同時以影像的拍攝、連結空間,形成新的文本,想像與影像、視覺和聽覺交融薈萃,從而開展出一個全新的文學形式。同時也因為這樣的變化,現在已然出現的文類跨越和泯滅,將更進一步演變成文學、圖像、音樂以及科技相生相傍的跨藝術形式。文學的「文字性」可能因為逐漸交融「圖像性」、「音樂性」而產生新的質變。表達心靈世界的符號,將從純粹依賴文字逐漸挪移到圖像符號、音聲符號的交併使用上。這樣的改變,目前已在進行中,如網路「火星文」的出現,儘管仍不完熟,三十年後我們卻可能視為正常,且習以為常。文字與圖像,乃至電腦鍵盤上的符號,將被同等對待,且媒合出新的雜混式的語言,來承載三十年後更加繁複的社會溝通方式和感覺結構。
其次,三十年後的文學,可能也會是跨越國族的文學。二十年前我在接受日本台灣文學研究者岡崎郁子訪問時,曾經說過以英文為台灣共通的語言也未嘗不可的話,於今看來雖未成為事實,但是三十年後,隨著國際化、全球化的腳步,台灣社會的英文聽說讀寫能力將與全球同步,應非誆語,而在網路全球化的趨勢下,台灣一定會出現英文作家、德文作家、或使用其他國家語言書寫的作家,這會是一個必然的趨勢;加上本土化目前的深耕,holo語作家、客家語作家、原住民族各族語言的作家也將更加成熟──跨語言、跨國家、跨族群的文學書寫,甚至雜揉多語的書寫,也都將是三十年後文學書寫的常態。
第三,我們也還可以想像到,三十年後文學的傳播可能出現更嶄新的模式。紙本出版恐怕會成為專供「愛藏」或「珍藏」的對象,出版社將被網路出版所取代,電子書或者更進步的數位閱覽器﹝薄如名片夾,一本書一張名片﹞將取代今天的書本,線上閱讀將取代書本的購買,那個時候的文學讀者也可能不在限定於愛好文學的讀者,而包括了各階層在某個工作領域中因為需要而線上選讀;這又會進一步使今天的書籍編輯形式改變,單篇的作品﹝一首詩、一篇散文、小說﹞都可在網路中販售,一如今天的KTV選歌那樣,以一首歌計算作者的權益和使用費──過去有所謂「一書作家」,將來會出現以一篇文章就成名的作家;而有些作家的作品,可能會是一個汽車公司網站的首頁、化妝品製造商的主打作品。今天的文學傳播所必須依賴的媒體﹝如報紙副刊、書籍、雜誌﹞將全面虛擬化,不再以出版日的版面、書籍或雜誌的書本形式出現,而是以「關鍵詞搜索」搜索方式提供閱讀者所需,這些關鍵詞是作品名稱、作品性質、作家姓名、作品內容……,而「暢銷書排行榜」將被「瀏覽率排行榜」取代。換句話說,文學傳播真正的媒體將只剩下人手一機的「瀏覽機」,它可能和現在的手機、手提電腦結合為一體,而「閱讀」會是其中一個不可或缺的功能。
唯一可以不變的,是文學還是要靠人腦﹝而非電腦﹞才能完成,文學還是需要超俗的想像力或卓越的書寫技巧才能呈現;文學家會依然存在,只是他們可能會是相當孤獨的人類,因為少了副刊、少了文學書籍和雜誌,文學的場域遊戲和社群因此也就解體了,這將使得二十世紀的熱鬧非凡的詩社、文學社團集結、作家的相濡以沫更加不易。歐洲十七世紀盛行的文藝沙龍、十八、十九世紀時期出現的市民社會,於今都只餘後人的懷念;二十世紀台灣報紙副刊、文學雜誌和文學書籍的熱鬧、喧騰,也將成為三十年後出現的作家嚮往的桃花源。
•2007/09/01《文訊》雜誌,263期,頁58-6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