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兩點的工作者

:一個桃園市場的頭家

謝茹萍.盧家龍

 

 

午夜兩點,生理時鐘準時地響起,該是出門的時刻了。扭亮床頭的小燈,昏昧的光線無法盈滿整個房間。看著拉長的影子在牆上穿戴好衣裳,謝福昌輕聲地轉動房門的把手,離開妻子的身邊。

騎著老舊的摩托車,穿過幾條已安靜入眠的桃園市街。耳邊靜謐地連風的足跡都聽得分明。夜裡隨風走動的紙片,從這盞街燈走到另外一盞,在午夜時分的自己也擎著暈黃的車燈伴隨嘴角叼著的煙頭紅點,向著某個地方行去。

總是這樣夜復一夜地,謝福昌每天都在同樣的時刻前往同一個地點。如此伴著街燈已經八年了,這一條路再熟悉不過了。

謝福昌打了個左轉方向燈後,來到了中正路尾,這個在兩三個小時以前,仍是個聚集數百攤小吃、服飾百貨商家的「桃園夜市」,他突然想起前一晚吃的又是在這裡買的吧!有多久太太沒有下廚,已經想不起來了。再一個右彎方向燈,離開一間間早已打烊,鐵門拉下深鎖的店家。街道上,除了偶而見到的點點星光外,還有數盞孤零零的街燈,佇立在寂靜的夜裡,而就在目的地附近兩條狹窄的街上,卻正要熱鬧起來呢!

車子熄火於中正三街,謝福昌緩緩地將摩托車牽進停車場中,這裡就是他的目的地,他工作的地方——「桃園市場」。

在一片廣大的棚子內,近百朵的黃色燈泡與日光燈聚光在此,打亮這塊約一千五百坪大的區域,直如白晝,好像黑夜的幕不曾掩蓋過這裡。人與車熙攘川流其中,彷彿是不知要停止走動的螞蟻工——同樣的在身上、推車上馱著一箱又一箱的貨往特定的攤位前進。

嘴裡的菸繼續抽著,謝福昌走進自己的「明記蔬菜行」---這塊以九十二萬元的權利金買下的近三坪大的攤位。看到自己的兩個夥計之一:志宏沒偷懶地已在「疊貨」,另外一個:阿進應該也在外場送貨了。調了一下腰帶上包包的位置,他也開始用心而快速地「疊貨」。

「喂,明記的五件!」送貨的人用推車運來的十多件貨。

「來,先放那裡。」謝福昌吩咐道。

對於謝福昌來說,「疊貨」就是他每天來到明記蔬菜行的第一件大事。他熟練地將今天晚上由高速公路運載過來的一箱箱的「貨」,有效率(以方便隨時補貨)、有秩序(以方便人客一目了然)地排放,就像在整理、安排自己的「店面」以吸引人客。這些「貨」多半是由中、南部如西螺、玉井等地運寄來的一箱箱蔬菜。有時生意好,「貨」一個晚上有百來「件」(蔬菜都以「件」計算,不說「箱」;「件」的單位:用紙箱裝的每一「件」約有二十至二十五公斤;如果是大竹簍裝的一「件」則有五十至一百五十公斤)而今晚只有六十多件。

「喂,志宏,芥菜來幾件了?」謝福昌問道。

「嗯八件。」志宏想了一下回答。

與志宏通常是不會有什麼對話的,多半的時間謝福昌是皺著眉頭在記著進、出貨量或手插著腰、緊抿著嘴唇,盯著一件件的貨在估量。

志宏是自己的小舅子,今年三十歲了仍未娶妻,五年前是因為妻子看不慣她這每天閒混的小弟再如此蹉跎下去,便要他來「明記」工作。而阿進則是一年前來的,因為一年前妻子有了自己的事業,無法再在「明記」幫忙,志宏便找了他的朋友阿進來此。

三十七年次的謝福昌,在桃園市場賣菜,做菜行的頭家已經有八年了。四十三歲以前的工作是貨運行司機,在那段日子由於經年的南北奔波,隨著年紀的漸增,察覺到體力也有逐漸走下坡的現象,不堪負荷如此粗重的工作,便開始轉業的考慮。而進了這一行,是因著妻子的幫助。妻子之前是一個小蔬果攤的老闆娘,因此謝福昌初入這行對蔬菜的生疏,全靠妻子才漸漸消抹而去。在最初的兩年,賣菜的確算是個收入優渥的工作,但從五六年前起,經濟不景氣後,收入情況已大不如前了。

「頭家,小白(小白菜)一件多少?」過來的人客問。人客有時會自己過來,但有時也要拚命「拉」人客(招呼人客過來)。

「除了小白一百五十元,其他青江(青江菜)、A菜等都二百元。」謝福昌手比著左邊一整排的蔬菜。

「怎麼會這麼貴?」人客開始拗價。

「小白才一百五,其他也只二百,哪會貴。」

「啊~這是無頭的(指小白)……」人客繼續往下層翻看菜葉,檢查有無瑕疵處。

「志宏,把那有頭的(指小白)找出來。」謝福昌說道。

「那小白兩件算二百五。」人客翻看著新開的幾箱小白,開始開價了。

「我小白一件才一百五,你要拿兩件二百五?」謝福昌開始了與人客之間的「講價」拉鋸戰。

這是一般「講價」的情形。通常商行先求把人客「叫」過來,但有時人客叫都叫不過來,直直走去,就很氣壞頭家:「喂,苦瓜五百你不要?下一次你又過來問,我就要給你『起價』,伊娘咧,不識貨!」謝福昌有時會氣得說些情緒的話。這是在貨供過於求時常發生的狀況(但如果遇貨很搶手時,則是立場對調:人客說盡好話,只求頭家將菜賣給他。)看貨的人客大半都是先開始挑剔菜的貨色,嫌價格昂貴之後再討價還價。謝福昌看著「美味自助餐」的阿滿又再一次在紙上寫出一個數目字,瞥了眼再堅決的搖了一次頭。這是討價還價的方式之一,另有直接開口的及用手比數字等等。一經雙方談妥價碼,就是當場現金交易,但也有十人中會有三人「簽帳」(而「簽帳」是約一星期或半個月結一次帳),完成買賣就可以送貨了。而能與他們講價的只有頭家了。

謝福昌剛開始這一行時,要先親自下中南部去登門拜訪各家菜農,以求他們有試試將貨交託由「明記蔬菜行」來販售的意願。逐年累積,基礎紮穩了,腳步立定了,目前謝福昌的菜農戶約有三百多戶。但這並不表示這是永遠穩定的。做一個頭家要如何賣這項菜的價錢,心中要有盤算、規劃,因為中、南部的菜農把貨運寄上來托菜行來販售,基本上就有菜農要求的基本價存在(菜農要負擔種菜的成本,摘採的費用,以及裝箱、貨運的支出。)受託人(菜行)若賣得的價格不理想(每天中午十二點三十分至一點菜行要向菜農「報價」),第二天菜農就會轉託寄另一家菜行了。

「來,阿進哪,5187小白兩件、苦瓜一件;1926A菜三件、小黃瓜一件;『松夫』竹筍三件……。」志宏一邊對著將摩托車再一次騎過來的阿進說道,一邊迅速地堆疊貨物在摩托車後的推車上。

「阿進哪,回來時順便把22(台斤)的竹筍搬六箱過來」福昌手裡不停地將貨的陳列在做調整,以擺放新的上去。

只要與人客的交易當場完成,菜行就要馬上「送貨」。有的要送到桃園市永和市場,有的是力行市場,而大部分的則是將貨送到桃園市場外的中正路上:那兒有一輛輛各家人客的小貨車,5187、1926等就是他們各自的車牌號碼。因此,知道每個人客的車號,是負責內場的志宏和謝福昌要做到的基本行規;而阿進的外場工作則是記住每個人客車子各自習慣停放的地方(送多次了要記住車型),以及附近公司餐廳等的位置所在。整個市場共上千件的貨,每個菜行與人客都是以此方式在進行「出貨」。

謝福昌將檳榔遞給同樣做這一行的阿同,然後問道:「啊,下港(南部)的怎麼樣?」彼此互相交換訊息,是知道並估量菜價行情的方法之一。另外,由頻頻有人客過來問某項菜的價碼,及今天某項菜的進貨量多不多等的情形,也可先做為判斷某項菜搶不搶手,某項菜是否因為風颱、豪雨而成本上漲了等的依據,更可藉此考慮、盤算著次晨的進貨量、出貨量及存貨量的情形再做調整。

清晨近五點。一只老式的電風扇,沒停歇地轉動著夏日的空氣,頭頂上方的日光燈及暈黃色燈泡也仍努力地做好一個發光體。

五點的天空漸漸由灰黑中透出藍色,原本熙攘川流的人客、摩托車已漸舒緩,整個市場不如三、四點那般鬧熱。

謝福昌已經在嚼了不知是第幾顆檳榔了,手插著腰,瞇著眼,心中盤算著目前的情況:「小白、青江……可以便宜點賣掉算了」…小黃瓜、絲瓜、苦瓜……要入冰庫」(明天繼續賣,但不是每樣都能放,能放也放不久)「三件小白要送去孤兒院」……想著今天可能又會「擺市」了。

「擺市」對菜行來說,意味著菜剩很多沒賣掉。市場的人客,基本上大多是中盤商或桃園各地自助餐等,小部分是學校、工廠。但只要天氣開始轉熱,蔬菜就賣得不好,容易滯銷,尤其入夏後,更只會令菜行心中大嘆「擺市」、「擺市」。

其實自五年前起,菜市的景況就已一年不如一年,經濟不景氣,使得公司、工廠或倒或遷廠大陸、外地,流失了大量的消費群;學校一般時候還算固定,但如遇長假,如寒暑假時,就會減少蔬菜的消費量。菜價只有在冬天或作風颱,或梅雨時節才會好轉;不過這也表示成本更高,耗損率更大,表示菜價上漲,表示人客會嫌菜價昂貴……。

五點三十分的天空:天際邊漸漸地亮了,黎明的升起對多數人來說是一天的開始,在市場裡卻是每一個頭家、夥計工作告一段落的時候。市場的「人工白晝」漸漸要溶入天光中了,人潮與車流的喧囂不知不覺中隨著天色流逝,謝福昌衡量著目前的情況,想想今天要做到八、九點了。

 

感想:

謝茹萍

對於筆,總愛用畫筆勝過於爬格子的筆。第一次試著認真地寫比較屬於自己的東西,而非老師們要我們交的報告,執著與用心,也就多一分夢想自己的堅持。所以,能因著這堂課而使自己有機會漸漸愛上另一支筆,是十分慶幸和感激的。對於向陽老師,只能從「認真教學的老師」的想法,到「有一顆堅硬又柔軟的心的人」。不敢隨便說些什麼,但有句話是不可忘了表示的:「老師,你是個大好人,謝謝你。」

p.s.:謝謝我的夥伴家龍,感激的話不用多說。

盧家龍

修『報導文學』這堂課一學年以來,最深刻的記憶就是趕作業的壓力。上學期時,每到星期五的前夕,都是一番掙扎與天人交戰的過程。不是帶著惺忪的睡眼去上老師的課,不然就是兩節課頭都低低的不敢抬,就怕老師瞧見我時,又是向我催討還未繳交的作業。很心虛,也有一點點小小的滿足終於還是把報導文學作品給寫出來了。這篇文章絕大部分是由茹萍所撰寫,我除了與她一起策劃先前的寫作主題外,只有在打字方面幫些忙,謝謝向陽老師的及時解救,讓我們面臨交不出稿子的最後關頭緊急大轉彎,放棄湖口老街的題材另起爐灶,否則,我們的報導文學作品極有可能如同『鐵達尼號』的悲壯結局,果真是永遠「停駐在時間的長河裡」了!

對向陽老師的感激,不知要從何說起,謝謝老師的包涵,容忍我作業拖欠的壞毛病與迷糊的個性,還有諸多善意的叮嚀與鼓勵。這一年來與你亦師亦友的關係,縱然終要暫時畫上句點,但是在日後,對所從事之人、事必定認真努力,全心付出,以求不辱老師名聲與知遇之恩,是為此記。

p.s.:我的夥伴與我最虧欠的人,茹萍:辛苦你了,謝謝你為我們作業的付出,也希望這篇報導文學的寫作和這本集子,能做為你畢業前的一份禮物和永久的回憶,錦繡前程,祝你走去順風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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