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完《安住亂世》的書稿之際,夜都黑了,我熄掉燈火,在暗黑的書房中,面對窗外細微的天光,還有台北一貫燃燒不停的燈火,車聲仍然鼎沸,市廛羅列,偶而人聲犬吠,為這寂寥深夜添一些點綴。
收在《安住亂世》這本散文集子中的四十二篇文字,原是我應佛教報紙《人間福報》〈覺世副刊〉之邀所撰專欄「一燈小記」的文稿,雙週見報一次,從二○○一年三月到○二年十二月,歷一年九個月。這個階段,也正是我開始準備博士論文撰寫的釀思時期,我的心,隨著愈發逼近的博士修業期限,如臨劍刃,如薄冰稜,如攀階梯,也如掛懸崖,而愈發焦躁、苦悶。專欄「一燈小記」的撰寫,因緣湊巧,讓我通過佛典的捧讀和禪宗公案的體會,在闃黑的暗室中,不再蹀踱頓足,不再驚怖恐懼。禪門公案燭照了我的前路,安頓了我的心。
我在一九九一年,三十六歲那年,重新規劃我的第二階段人生,進入文化大學新聞研究所讀碩士,三年後取得學位,接著進入政治大學新聞系博士班繼續研讀,到二○○三年取得博士學位為止,總計十二年,而歲月不饒,我已滿四十八歲。整個九○年代,到跨過二十一世紀三年的這十二年間,我都埋頭在西方學術理論的書堆中,苦讀阿圖塞﹝Louis Althusser﹞的「意識形態國家機器」、葛蘭西﹝Antonio Gramsci﹞的「文化霸權」、雷蒙•威廉斯﹝Raymond Williams﹞等的「文化研究」、法蘭克福學派的「文化工業」、哈伯瑪斯﹝Jürgen Habermas﹞的「公共領域」,還有傅柯﹝Michel Foucault﹞的系譜學及其權力論述、紀登斯﹝Anthony Giddens﹞的社會變遷論述、懷特﹝Hayden White﹞的新史學論述……等等。這些西方學術論述深具洞見,既有思想深度,也透露智慧的光芒,窮我之力,竭我之智,漫溯其中,我逐步進入學術領域,開闊了我的視野、恢弘了我的識見。
然則,這些西方論述,多半源自馬克思主義的省視與修正,立基於生產關係和階級觀點的再探和爬梳,以政治經濟結構的批判和資本社會的反思為其核心。這些西方哲人的洞見,可能足以析解西方世界自工業革命之後發展出的資本主義社會迷瘴,但不必然放諸東方也皆然。階級、宰制、霸權、機器、再現、再生產……等等這類分析資本主義世界的概念,與東方的哲學、宗教所關注的人的問題、心的問題,仍有著相當的隔閡與距離──如老子的無為說,莊子的渾沌說、齊物論,孔子的仁禮說,孟子的民本說,墨子的兼愛說,荀子的性惡論……等,多半還是注重於個體的心性的析解,較少及於政治或生產機器的集體結構問題,顯然,西方哲學或社會科學理論的套用和移植,並不能完全觀照東方社會在特殊的歷史背景、和與西方分流的文化變遷過程中形成的世界觀。我在寫作碩士與博士論文期間,就深深感到套用西方理論與概念於論文規格之中的缺憾與不足。撰寫論文的迷惑、焦躁與苦悶,多半源自於此。
而同時,九○年代迄今的台灣社會,是一個在政治、經濟、社會與文化等諸層面都陷於混亂、渾沌、灰暗的階段。政治上的民主轉型,尚未帶來相對穩定的秩序;經濟上的泡沫發展,則隨著國際經濟頹局而破滅;社會在解除戒嚴禁錮之後,一夕開放,眾聲喧嘩,而無規無矩;文化發展也因為多元衝擊,加上政治上的意識形態對立,無法建立既有主體性、又有包容性的對話機制──這十多年來,改革愈改愈亂,從政治到教育、從社會到人心,徬徨、恐懼、驚慌、害怕、焦躁、鬱悶、暴戾、絕望,不但顯現在政黨惡鬥、金權混淆、社會失序的整體結構上,也流露在自焚、自殺、自虐、自閉的邊緣人的最後人生選擇,甚且登堂入室,進入多數人夜半驚醒的惡夢之中──這是個亂世,亂字寫滿世間、亂字寫在多數人的心口上。
一方面是個人捫心惑疑的研究困境,一方面是外在社會睜眼可見的亂局,我於是藉著在〈覺世副刊〉開「一燈小記」專欄的機緣,開始了本書的寫作。禪宗公案的析解與默識,成為我潤洗徬徨與苦悶的流泉,也成為我鬆解西方學術理論框架、紓解心頭對台灣社會亂象之憂慮的良方。這四十二篇短作,於我猶似四十二盞油火小燈,從佛典的故紙之中、從歷代禪師的機鋒話頭之中點燃,燭照我的斗室,心窗,指向青天,連晚夜都可見白雲悠遊,行到絕處也可見荒草萋萋。這特屬於東方世界古老而恆新的智慧之燈,在我面對個人生命懸崖、生活劍刃、學術階梯,與夫社會冰稜的苦悶猶豫之際,給了我自由與解脫。原來,春在枝頭,抬眼,就看到了。
這是無上機緣,這機緣讓我在寫作博士論文期間,同時寫岀這本書。我的博士論文題為〈意識形態•媒介與權力:《自由中國》與五○年代台灣政治變遷之研究〉,論述的是一個特定時空下,一份異議媒體面對意識形態國家機器的意識形態宰制與權力鬥爭;這本小書題為《安住亂世》,談的則是本來不立文字、無可言傳的禪宗公案。我居然有緣同時進行這兩個看似相互衝突、岐異的學習歷程,真是一種奇妙的因緣。此刻想來,作為兩個不同領域中虔心學習的生徒,從這兩個領域中我學得的言說,雖有西方東方之異、唯物唯心之別,其淬煉心志則一如也。這是我中年轉途,行入萋萋之路的福分。
「孤輪獨照江山靜,長嘯一聲天地秋。」這是臨濟禪師的一句詩偈。後來潙山禪師解以「天地機遇,總在心中。何關迷悟?何關遲速?」謹以此十六字為跋。
二○○三、七、十一•南松山
誌謝:
一、 感謝《人間福報》〈覺世副刊〉提供篇幅,容我凡夫諸多胡說。
二、 感謝錦郁約我撰寫專欄,滿濟法師耐心提點。
三、 感謝聯合文學出版此書,悔之、栗兒以及慧玲在編輯上的協助。
四、 感謝滿濟法師、李蕭錕賜序。
五、 感謝有緣讀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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