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暗黑的隧道中,風從冷寂無聲處襲來。暗黑,使得週遭的岩壁顯得詭異、腳下的道路顯得崎嶇,偶而從巖穴之間滴落的冰涼的水珠,也分外森冷。眼前,是無光的世界,前景莫測,連走過泥地的腳步聲,也宛如寫在命運交響曲上零散的音符,起落著忐忑的憂傷與悲愁。
這隧道,空洞異常。腳步行過的聲音,迴響著空洞的回聲,應和著旅人疲憊的喘息,應和著一絲茫然的空無和恐懼,在旅人步入隧道之際,醞釀開來的是墮入深淵的情緒:無依,無靠,無牽無繫,不知迎面而來的將是絕望的死域,或者嶄然的新生。走在暗黑的隧道中,彷彿掙扎著手腳的嬰兒,在母親的子宮中,等待臨盆,等待降生,卻無法預知未來的命運。
這隧道,因而使旅人的前路陷入不確定的空洞,也使旅人的腳下映現繁複莫辨的轉折,暗黑,使得腳下的路徑,崎嶇之外參雜了泥濘,塵土、水漬、泥漿、凹陷的水漥、凸出的石礫,在摸索前進的腳下傳送繁複而詭譎的情境,安全與危險、仆倒與穩健、陷溺與拔出,生與死,都在腳步起落瞬間交疊復蹈。旅人無法確知下一步走向何方,也無法確定下一步踏向何處。陰暗的隧道中潛伏著重重危機,必須依靠一絲光芒偷偷瀉入,才足以讓旅人感受到希望與轉機的照拂。
陷身隧道的旅人,憑靠感覺,憑靠眼、耳、鼻、心,憑靠揮動的雙手、持續前進的雙腳,在一片暗黑中摸索、觸探。風敲叩在岩壁之間的聲響,水珠滴落在泥地上的聲響,雙手觸及的虛空,雙腳踩踏到的實在,其聲輕悄,卻沉重而迅疾地傳達旅人的心,用來揣度、臆測下一步的行跡。黑暗的隧道,考驗旅人的,與其說是絕望無靠的環境,不如說是茫然無依的心情。入口早已隱沒,出口尚未現身,跌落深淵的旅人只好懷憂前行,在更加陷墮的隧道中等待尚未到來的光明。
直到前方出現微光,逐漸加大,化為明亮的洞口,黑暗這才清晰可辨,徹底脫離不確定的情境,從旅人的心靈逐步撤走,一如山嵐在晨曦中飄散。洞口的光,是旅人的朝陽,牽引著旅人的步伐,邁向可以脫深淵而出的所在。黑暗被確定在光明的身旁,黑暗因為光明的介入而被旅人看見──看見黑暗中的隧道原來不是沒有出口的深淵,看見岩壁間的巨石原來有著嵯峨的臉顏,看見腳下的泥地原來隱伏著崎嶇與不平,從而知道如何舉步,如何落腳,知道脫離黑暗還有多少時刻,走出隧道還需多久。微笑,在確定黑暗的同時,從旅人的臉上綻放。
洞口的光,是黑暗的光,照亮的是黑暗;洞口的光,是黑暗的火炬,燃燒的是希望。從看到前方出現的一線光芒開始,黑暗才與恐懼分離,黑暗才擁有砥礪的意義。旅人穩健地踏出步伐,路途漫長,但已經可以具體測度光明與黑暗的距離。每踏出一步,就遠離黑暗一步,就接近光明一步,黑暗終於被光明鎖定,被光明鎖定的黑暗因而也不再令旅人惶惑、疑慮、恐懼。
這黑暗的隧道,是旅人的一生。從生到死,旅人行過漫長的隧道,只為尋找洞口,多半的時候是陷溺在無明的惶惑之中,除了恐懼、迷惘,探尋、掙扎,別無所獲,也別無選擇。直到旅人發現閃耀著黑暗之光的洞口,方才免於黑暗的威嚇。旅人必須通過洞口,才能界定他身陷其中的隧道有多漫長,必須通過閃熠前方的光,才能界定覬覦四周的黑暗有多深厚。當隧道被洞口界定出來,當黑暗被光明對比出來,旅人才不會感覺無望的惶惑不安,而能放下心來,寧靜自持,穩步前行。
2000/8/7南松山
──2000.08.14中央日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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