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夜真靜,靜寂無聲。
夜裡慣有的風猛力咬住窗子的細縫往斗室鑽,窗前的簾布在風前輕輕拂動桌上的小時鐘,秒針繞著圓圈踱步於鐘面上,煙灰缸鐘尚未熄掉的煙輕盈地飄舞,在暈黃的燈色裡,覓尋駐腳的所在。
這夜真靜。風敲打窗子的聲音如鼓之沉沉、如嗩吶之蕭蕭,空空洞洞,細細碎碎,催促著秒針一無止境的蹀踱,滴滴答答,凄悄凄悄。偶而還傳來風吹過屋外檐間的嘯聲,花葉跌落地上的吵吵雜雜;空氣裡迴盪著夜晚特有的雰圍,冷肅。冷,不必然是天氣的冷熱,而是一種心緒,冷然的孤獨;肅,也非肅殺,而是情境的蕭肅。
這夜的寧靜當然並非真的毫無聲喟,風吹過、時間走過,都留下了聲音的跡痕,卻宛然無聲,因為窗外呼吼不停的風聲、桌上行進不停的秒針移動的聲音,與仍然醒著的人的心臟搏跳的聲音、鼻息或嘆氣,已經完全融於一體。這夜的情境和夜中不寐的人的心境結而為一,分不出鼻息與風聲的差異,辨不清秒針移動和脈搏躍動的區別。天籟、人籟與地籟,三籟齊諧,也無需識別靜寂與喧嘩的界線了。
對應於白天,一切都歇息下來的夜,連喧嘩也是一種歇息。歇息,表示夜仍在活動,喧嘩突顯了夜的寧靜,一如白天的寧靜往往突顯出喧嘩的巨大一般。在白天的活動中,喧嘩被視為必然,車站中的人聲雜沓,市場中的吆喝叫賣、馬路上的車聲轟隆,都市裡頭每個時辰敲打在土地上的巨大的腳步聲,在白天是不為我們所聽所聞的,喧嘩在白天是動態的,無時無處不在滾動,人也在這樣的滾動中滾動。白天的喧嘩一旦靜寂下來,必然預示著災難、不幸或危機的降臨,靜寂在白天因而將肇致更嚴重的驚慌、恐懼、憂慮甚至死亡──不祥的喧嘩。
夜的寧靜則把喧嘩柔化了。整夜的雨聲、劃耳而過的街車聲、醉酒者的狂歌,甚至警車、救護車的嗚鳴,都被我們視為、聽為夜的一種寧靜,伴隨著我們的呼息,這些聲音可能劃破天空,卻劃不破夜的寧靜。顯然的,寧靜被看成是夜的本質,喧嘩則是白天的專利。喧嘩在夜裡被視為寧靜的表徵,而在白天,寧靜則可能喻示了喧嘩的隱喻。對於習慣夜裡活動的人來說,喧嘩,反而是一種孤獨、蕭索,寧靜把所有在夜裡出現的聲音都給融成了孤獨的吶喊,適合不寐的人在靜寂的夜裡細細品嚐,默默體會。
在夜裡,走在街頭的夜歸人是孤獨的,站在窗前俯瞰城鎮燈火的高樓中的人是孤獨的;坐在桌前寫信給遠方的朋友的人是孤獨的,踱步床前撿拾窗間灑落的月光碎片的人是孤獨的;就是在電腦網路中敲打鍵盤與網友聊天的人也都是孤獨的。他們獨自承受﹝或者享受﹞孤獨帶來的寧靜,獨自承受寧靜柔化過的喧嘩──看到自己如夜中嘶吼的風聲融化在夜的無邊無際裡,如窗間飄搖的簾布晃盪在夜的領土上,如輕輕上升的煙霧消失在夜的暗烏中,心頭的騷動、唇間的獨語、指下的敲擊,都為了訴說這夜的靜寂、人的孤獨、心的蕭肅。
這夜真靜。如擂動天地之鼓、如催人魂魄的嗩吶,如反覆繞在鐘面上奔波不已的時計,讓醒在夜裡的人因而冷肅地面對了自己,只要他願意。
2000/7/9南松山
──2000.08.11.台灣日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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