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車行經一個小鎮。
這個小鎮的馬路狹窄,卻又正在動著什麼工程似的,路旁兩側擺置著挖土機,有的動著,有的將挖斗靠在坑洞邊緣打盹;馬路上坑坑洞洞,沒有一吋完膚,車子走過,揚起一陣塵灰,毫不客氣地撲上車窗,行人們掩著鼻,低頭走過,還得留心被車輪濺起來的細石打到。
小鎮的兩旁是櫛比鱗次的住宅,鐵門深鎖,偶而可以看到一兩家店舖,街腳則是現代化的二十四小時商店,明亮的落地窗、擺放得相當分明的櫥架商品,以及幾個正在挑選書報或購物的顧客。整個小鎮的心臟彷彿只在這家商店中搏跳,而馬路上行過的車,揚起的塵煙,則是小鎮無奈的鼻息。
開車行過這樣的小鎮,可能是在往宜蘭的濱海公路上,可能是在吹著濕悶海風的鹽分地帶,可能是在通往竹山的公路間,可能是在美國加州高速公路邊,也可能,是在暗夜燃起的夢中,或者,是在曾經看過的某部電影的片段裡頭。這小鎮叫什麼名字,這小鎮有多少人口,這小鎮有沒有熟識的友朋,好像都不重要,塵煙滾滾,只令人煩倦而想趕快逃離。這小鎮,是行旅中一個不能不通過的點,一個從啟程到終站之間的線,是旅人的一個夢的模糊的景象,是旅途上一個短暫停泊的無名的小鎮。
但為什麼它總在記憶中出現?一個面容模糊、街景雜亂、空氣中撲著塵灰和死寂的小鎮,一定暗喻著某種意義,才可能被記憶所擷取。猶如生活中偶或浮出的朋友的臉容一樣,是因為熟悉?是因為想念?還是因為喜愛?或者討厭、恐懼、怨恨?所以想起。這樣千篇一律的小鎮街景,出現時總是顛簸的路面、滾動的塵煙,到底蘊含著什麼意義?或者暗藏著什麼樣的啟示?
作為一個旅人,行經這樣的小鎮,是無法預期也無以逃避的宿命。有時起站就是這樣的小鎮,終站也是。這樣的小鎮的出現,隱含著疲累的感覺,總是在施工中,建設中,總是在灰濛濛的煙塵籠罩下尋覓新的願景。這樣的小鎮,破壞被拿來作為追逐夢想的必要手段,最後破壞成了常軌,夢想則如曇花,只為下一個更漫長的破壞做最短暫的歇息。行經這樣的小鎮,是旅人常見的夢魘。
作為一個旅人,可以很快地逃離這樣的小鎮,但也可能陷身於顛簸路面、狹窄街道而無以躲閃,最後耽誤了整個行旅。在塵煙飛揚,叫人窒息的車陣之中,只能龜行,忍住不快的感覺,按耐內心的煩躁,在喇叭聲中、咒罵聲中,在一切停擺,找不到出口的焦慮感覺中,接受短暫卻又似乎沒有止境的折磨和留難。目的地還遠,卻陷入一個毫不親切的小鎮的沉悶的街道之中,無法逃離,也無法拒絕。行經這樣的小鎮,是旅人無奈的命運。行經這樣的小鎮,是旅人無奈的命運。
這小鎮,因而可能暗喻了人生旅途的某種困蹇,瓶頸或厭煩。開闊、平穩、暢順、流通,在旅程中的難得出現。連夢中也常常出現的小鎮的畫面,都擺明了這種旅途的常見與難忘。
希望下次再次行經這樣的小鎮,即使只是在夢中,馬路雖小卻井然有序,家家戶戶窗明几淨,清新明亮,路面不再顛簸,兩旁人家往來走動,面帶笑容,花香入鼻、草色入眼,無塵無煙,有回到家裡的感覺……
2000/7/19南松山
──2000.08.1.台灣日報副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