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置: 2001/03/20 ●更新:2009/01/14             | 知性的 | 感性的 | 批判的


 
我們其實不需要住所

他們的留影,不只留住了你對他們的想念、回憶,也留住了你走過的每一座關山,每一處萍水。影像表述了他們的生命,有些已經結束,有些才要開始;影像也凸顯了你的生命,在這些曾經與你相逢於人生路上的識與莫識者的形影中,你方才獲得走到今天的能量和勇氣,並繼續往另一座關山、與可能出現在萍水處的新識者展開新的人生,繼續未竟而終究將竟的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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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陽在聯合文學出版的著作可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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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關山萍水

 

向陽

 

 

王勃〈滕王閣序〉有個句子說「關山難越,誰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盡是他鄉之客」,句子寫得好極美極,卻又不免悲愴蒼涼。人的行路,正是如此,一山攀過一山,一山比一山還難跨越,即使登頂,也有亡失路徑,不知此身何處的迷惘與孤獨;而在每一個行踏的階段與過程中,因緣際會,與人相逢,則又如水面浮萍,聚與散、分與合,由不得自己,最後都成他鄉之客,徒留憾然惆悵。

少不更事時,我愛死了這句子,悲愴蒼涼的本質之外,這句子被包裹以華麗典雅的形式,無論音韻的協調、文字的典麗,乃至對仗的諧和,都讓年輕的我在琅琅上口的同時,滿足了尚未經歷的生命經驗的華美想像。年輕時未經滄桑,追求登峰的感覺,所以就算可能成為失路之人,也有擬想蒼茫的快感;年輕時呼朋引伴,不涉利害,往來單純,每一種情誼都能在心田中開出瑰麗的花朵,多交一個朋友,多一扇窗口,多一個世界,他鄉之客因而更具引力和魅迷的期待。

心境隨年歲易替,春天盛開的花想像不到秋葉飄零的訊息,夏天的晴陽當然也無法體會北風吹過雪地的寒冽,關山失路之苦,萍水他鄉之憾,反而是年輕的心中美麗的夢──愁苦、飄散、悲鬱、無歡,既然不是多數未解人世者的生命經驗,便也自然形成彌補人生縫隙和缺角的必要情境,正因為如此,少年不識愁滋味。

邁入中年之後,終於走過了幾座山頭,在人生路上有有幾番顛簸,這才感覺「關山難越」是人生行路最冷酷嚴峻的形容,「萍水相逢」是人間緣遇最寫實透徹的寫照。這幾天為了找張照片,翻遍了相簿與抽屜,過往時光一張張重現於逐漸泛黃的相片之中,有年幼時天真的哭笑、讀書時的輕狂,有踏入社會後的酬酢、寫作與媒體生涯中相遇的知交、同儕、大老與初識。相片留存了留影之初的形象,凝固了當年的時與空,卻也,不免令人感傷,徵顯了那些形影和緣遇的終結與飄散。這些形影、這些緣遇,都如花葉,隨風飄搖,毋知其所蹤。這讓人感覺到生命無常、歲月無情,盡如關山萍水的喻示,充分演繹在這些逝者與生者同在的相片上、稚顏與白髮共存的影像中。

那時他二十一歲,在雜然錯落的相片簿子中,自信而狂傲,與你暢論文學的開展,如今他已亡逝多年,在書架上成為某本紀念文集的主人翁;當年她以詩壇姑媽的身分鼓勵剛剛踏入詩壇的你寫作台語詩歌,如今你常在行過淡水河岸時唱出她生前也在你面前唱過的她的美麗的歌;在合歡山的風雪之中昂然挺立的他,在學術研究上卓然有成,站在他身邊的你當時才剛入門學界,抵不住風雪而瑟縮,昂然挺立風雪的他如今先走了,留著這張照片讓你追思他從留學時代向你編輯的副刊投稿的種種。更多的是,你仰慕的耆宿大老走完他們的人生旅途,留散四處的友朋仍在社會角落奮進,某些人與你初識就已留駐你的相片簿子,某些人與你莫逆卻無從在這些被時間打翻的相片中尋取他的蹤影………

他們的留影,不只留住了你對他們的想念、回憶,也留住了你走過的每一座關山,每一處萍水。影像表述了他們的生命,有些已經結束,有些才要開始;影像也凸顯了你的生命,在這些曾經與你相逢於人生路上的識與莫識者的形影中,你方才獲得走到今天的能量和勇氣,並繼續往另一座關山、與可能出現在萍水處的新識者展開新的人生,繼續未竟而終究將竟的旅程。

我撫觸諸多照片中的各個形影,撫觸著與我的人生構聯的鮮活生命,已逝、已老與已去、已散的容顏,化作關山,留下典範或記憶,通過相片,彷彿仍一樣鼓勵著我繼續走他們沒走完的路,攀過那難越的關山,一樣期勉我繼續續他們未續就的緣,珍惜那相逢的萍水。王勃年少時寫下的美句,於今使我感到的不再是華麗而是蒼涼;這些錯落於我的生命過程和人生記憶中的長者友朋的形影,則讓我在不免蒼涼的同時看到了生命面對轉折時的不屈與昂揚。



──2001/2/19中央日報副刊

 

 

《我們其實不需要住所》由聯合文學出版社於2004年12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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