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世紀中葉,歐洲人的遠東航海機運漸熟,葡萄牙人已經據有澳門,當時的葡萄牙船隻曾通過台灣海峽,發現這塊位於遠東邊陲的島嶼,船上的水手驚呼「Ilha Formosa」﹝美麗島嶼﹞,並以此命名台灣,具載於地圖之上,使台灣走入歐洲視界,並因而進入當時的國際舞台,開啟了台灣與世界接觸的先河。從十六世紀中葉至今,四百五十多年過去,台灣因為葡萄牙的發現,先後遭到荷蘭與西班牙、明鄭、清朝以及日本的殖民統治,台灣以福爾摩莎之美名揚名世界,也因此歷經四百多年被殖民的悲哀。美麗島嶼,形如天譴與詛咒。我每在展讀台灣歷史之時,浮出這種割心的喟嘆。
這四百多年的台灣歷史,基本上呈現著斷裂與混淆的布紋。在外觀上,不同政權的出入,可用統治紀年清楚劃分──荷蘭﹝一六二四──一六六二﹞、西班牙﹝一六二六──一六四二﹞、明鄭﹝一六六二──一六八三﹞、清朝﹝一六八三──一八九五﹞、日本﹝一八九五──一九四五﹞。但在深層的結構中,紀年之下隱藏的則是被統治的台灣人的認同混淆與記憶斷裂。不同的政權帶入不同的統治方式、制度與文化,交織於歷史布紋之中,形成雜遢零碎的色澤,使得台灣人看不清楚台灣的真正身影。這些統治者的統治起訖年代,對被統治的台灣人來說,不是榮耀,而是深沉的屈辱與悲哀。
我有時會掩卷假想,一個生於一六二○年的凱達格蘭平埔族人一生得效忠幾個政權與國家,改變幾次身分認同?這個凱達格蘭人六歲時,西班牙入侵台灣,他被要求習西班牙文,講西班牙話,向西班牙效忠;二十二歲成年之際,荷蘭攻佔淡水港,取代了西班牙政權,他可能得開始習荷蘭文,向荷蘭總督效命,納稅;鄭成功驅逐荷蘭那年,他四十二歲,開始與大量來台的漢人接觸,習漢語,也因此逐漸漢化;到他六十三歲垂老之時,明鄭既亡,清朝統治台灣,他可能蓄髮成辮,身著漢服,擁有漢人名姓,死後墓地上矗立來自唐山堂號的墓碑,因而擁有世代自認為漢人的子孫,年年來他墓前祭拜。這個凱達格蘭人,一生不必離開基隆河濱,就已歷經西荷明鄭與清朝四個國家統治,作這些國家的子民。他短暫的一生,約每隔二十年換裝一次,也變換認同一次,最後是由不得自己,丟失了始生之初的凱達格蘭身影,沉埋荒煙漫草之下。
在台灣史籍中,並未記載這種事例,但這卻是殘酷而真實的存在。換一個方式來形容吧,以今天的百歲人瑞為例,生於一九○○年的他,祖父是明朝遺民,父親是大清國民,他是日本國民,孩子也是,而今他祖孫四五代都屬中華民國國民。在他的家族相簿中,服飾、髮型與擺置、乃至臉容,就相當繁複多變;他的家庭中,流動著台語、日文、國語乃至其他語言,祖孫五代擁有不同的認同,形成看不見的共同記憶的斷裂與鴻溝。這位人瑞如何處理存在於他一生印記中相互衝突、卻又必須安然處之的認同混淆?如何回應進入他生命舞台的外在時空的轉換?答案,隱藏在他深陷的臉紋之下。
這美麗島嶼,隱藏著的正是四百年來台灣人民的記憶斷裂與認同混淆,在歷史的爬梳之下,我看到美麗島嶼的荒涼心境。四百年台灣變遷,累積並且結構出了今天我們不能不共同處理的認同問題,如果歷史真是明鏡,這塊土地上的所有不同族群,不管先來後到,在告別二十世紀的同時,也該思考如何面對今天的問題、告別昨日的悲哀,更具信心地攜手航向明日的世界舞台。
──2000/12/25中央日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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