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置: 2001/03/20 ●更新:2009/01/14             | 知性的 | 感性的 | 批判的


 
我們其實不需要住所

風中的樹,可以是孤兒,可以是壯士,當然也可以是老者、女人,可以是貓虎、鷹隼,乃甚至就是風。這些角色的幻化,無礙於樹,樹只是隨著風轉化形貌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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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陽在聯合文學出版的著作可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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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風中的樹

 

向陽

 

    人在每個時候每個地方每件事情上總得扮演一種以上的角色,就像風中的樹一樣,因著不同情境,被分派了不同的角色,而不能不搏命演出,研磨一生的脂膏,為不由自主的人生劇本添增筆劃與標點。

    風中的樹,有著千變萬化的形象,角色多重。重點不在樹的身上,而在於風。風勢疾,則樹身隨之搖晃,樹是風前哆嗦的孤兒,枝葉顫抖,形魂飄搖;風勢和緩,樹身不動,樹是風前揚眉的壯士,枝葉抖擻,迎風高歌,何其快慰。風中的樹,因為風而生出萬般風采,樹是同一株樹,風采則如形象,千折百轉,不必然拘泥於一。風中的樹,可以是孤兒,可以是壯士,當然也可以是老者、女人,可以是貓虎、鷹隼,乃甚至就是風。這些角色的幻化,無礙於樹,樹只是隨著風轉化形貌罷了。

    人的角色扮演,猶諸風中之樹,但較諸樹還更繁複。即使在同一時空中,就擁有不同身分,扮演不同角色。早上醒來被孩子叫「爸爸早」的父親,轉過身來還是正在化妝的孩子的媽的丈夫,接過電話是話筒另一端王董的下屬,打電話出去時又是另一端受話者的上司。這可能是一兩分鐘內的事,更別說這一兩分鐘內浮現在這個腦中的其他角色扮演:水管壞了,要找水電行來修理,這時他的角色是客戶;下午得到學校開家長會,這時是家長;晚上要去去音樂廳聽演奏,這時他是聽眾;明天有場演講,這時他是專家……

    角色的轉換,在人的身上,比起風中的樹顯然更加詭譎多變,這個人一離開單純的家,投入社會鍊鎖之中,他的形貌勢必更加波瀾狀闊:可以同時是上司或下屬,可以同時是學生或老師,可以同時是恩典的賜予者或愁苦的承受者,可以前一刻當主角、下一刻當配角,前一刻黑、下一刻白。彷彿風中之樹,隨著不同方向、力道的風,轉變表情、語氣、姿勢、態度,在不同的情境中,搭配演出──如果他忘掉了應該扮演的角色,那一定是出問題了,不是人格,要不就是精神。人被規範在角色的轉換中,角色被規範在既有的情境裡,人於是無所遁逃於天地之間,必須隨時易勢,轉換角色,搭配情境的演出,並且由不得自己,這又多像風中的樹啊。

    只是,風動,樹畢竟可以不動,直到風把樹連根拔起為止;人的處境卻千百倍艱難於樹,人能動,因而風動人動,風不動,人也在動,這使得人的角色扮演多了更多的不確定性,白臉底下可能掛著黑色的心,笑面之下可能藏著恨意,甜言蜜語榨出的果汁中可能已被施放了劇毒……人所扮演的所有角色,於是成為配合情境需要戴上的面具,隨時可以取下,隨時可以戴上;從而,人必須努力去解讀別人的面具,包括這些面具被戴上時的情境。角色的扮演,在這種情境中成為面具的遊戲,誰的面具栩栩如生,誰的角色扮演就愈成功。誰的面具看不出來是面具,誰就愈是社會中被認可的「人」。

    於是人被情境中的角色扮演給框住了,猶如風中的樹被土地鎖住一般。人被角色所意指的形象框住了,在脫身不得的形形色色的社會鎖鏈之下。是什麼做什麼、做什麼像什麼,成為角色扮演的鐵律,成為面具遊戲的規則,人想逾越一步都不被允許,宗教、道德、法律、習俗、倫理、文化、制度,乃至於就算只是一場紙牌遊戲、博奕,都設定重重關卡,限制人的逸出和跨越。不按照既有的遊戲規則遊戲者,死無赦。並且,終至於連死也都得扮演死者的角色,化為靈堂上的遺照、墓塚前的碑石、祖祠內的牌位,為生者與來者提供慎終追遠的情境與角色遊戲。

    人啊人,為了扮演人的角色耗盡生命的人,為了角色扮演而失去自由的人,多像風中的樹,煩苦挫勞,則又甚於風中的樹。


2000/6/29沙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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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0.07.22.台灣日報副刊

 

 

《我們其實不需要住所》由聯合文學出版社於2004年12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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