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著兩個日夜提心吊膽,不安,焦躁,如火一樣燒著。先前一天斷電,斷水,只能藉由收音機接收外界消息,站也站不好,坐也坐不住,白天很快就黑了,靠著幾根蠟燭放了些光明,心頭才稍感一絲暖意;後一天,電來了,打開電視,幾乎所有頻道都持續播報這個嚴重災難的新聞,尤其死傷人數不斷往上竄升,生命的意義已比不上數目字的重量,令人不寒而慄,不忍細看,也不忍聆聽……。
我心中的焦躁,隨著新聞的播報,消息的增多,開始燃燒。母親就陷在災區中,災難發生的那個凌晨之後斷了訊息。老家位於中部山區,交通不便,過去每每颳強風、下大雨,土石就由高聳入天的山上往下怒叫疾走,山崩路崩,土流石流,已經成為鄉人習慣的噩夢。年前一場颱風,老家靠溪邊的地下室就讓挾巨石泥沙而遽下的土石流給淹了半層──逢上這場肆虐而過整個中部的大天災,尤其叫人忐忑難安。
災難,帶給人的忐忑和威脅,簡直難以名狀。對那些在災難中受苦、受難者,災難是一場酷刑,從生到死,從幸到不幸,其過程猝不及防,好像花朵還沒真正綻放,就已被暴雨擊落,狂風掃走,只留下滿地鬱紅花辮,讓來者悼惜,不管肉身或心靈都歷盡煎熬,傷者的呼號,死者的掙扎,那粗戾的泥塊石礫根本不知疼惜。不過,生者與倖存者的忐忑,怕也是另一種苦刑,如火之慢燉,如熱鍋上的煎熬,無時或已,必待看見親人平安,方能止息。
我在這場大災難之中,首次體會到了這種煎熬的不堪。心中七上八下,實則隱藏著不願意想到的死滅的陰影,尤其是對遠在山中的母親的安危。這種想像的凌遲,較諸真實令人心悸。好不容易等到災難過後第二天凌晨,剛入浴不久,忽然聽聞電視新聞正播出故鄉的訊息,知道仍有一條產業道路可以跨越濁水溪回老家,便在忍不住內心的激動、忐忑與興奮之下,匆匆穿好衣服,開車南下。
才是兩天前的此時,災難降臨台灣的心臟,北台灣一樣受到衝擊;兩天後我由北向南,疾馳在國道之上。這條縱貫南北的高速公路,人車稀少,暗夜無光,一路上可以感覺土地正在啜泣;天上寒星顫顫危危,在南方搖頭嘆息。我的飛奔南下,彷彿也給這災後的大地添加了小小註腳。連著幾天來,多少遠遊的人擔心、驚懼,一樣疾走於國道之上,疾馳返鄉,呼叫親人的名於荒山野地,為的就是求得心中安定。走奔於暗暝之中,迎向的將是無止境的夜或是新生的朝陽?則在未定之天。
走奔這暗暝長路,行經受傷的大地,行經傾倒的的危樓,龜裂的馬路,行經嗚噎的濁水溪,攀爬隆起崩陷的山路,斷橋、碎石,廢墟一般的村街,還有掩蓋藏埋在這些表象慘狀之下更多死傷者的血淚。我由台中下交流道,經中投公路,過南投,抵名間,轉集集、水里,越河上山,攀瑞田,進初鄉,這一路行來驚心動魄,不只因為夜暗,更因為目後的慘澹河山已然走樣。
終於在清晨六點半趕抵溪頭家門,時母親與姨媽正負手面對家宅正前方高聳而走山的鳳凰山,陽光也由此處升起。我的懸念,我的暗暝狂奔,我心中積壓數日的巨石,這才獲得解放舒坦。九二一大震前夕,想起一年前震後回鄉的種種,至今仍不免顫抖。災難用毫不留情的嚴酷奪走人的生命與幸福,卻也讓人在它遽然來臨的考驗中學會敬畏,了解生命和人間情的可貴。
2000/9/18南松山
──2000/9/25中央日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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