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北埔,龍瑛宗的瘦弱身影立刻浮上我的心頭,這位日治時期以處女作〈植有木瓜樹的小鎮〉入選《改造》雜誌小說徵文佳作推薦,因而在三○年代台灣文壇崛起的台灣作家,終其一生,寫作未輟,並在他用日文寫出的小說中表現出了與其他同代作家相當異質的氛圍──彷彿北埔這個客家莊園,即使是日艷天青之下,也瀰漫著難以察覺的落寞和傷懷,包括一絲絲的屈辱,隨著陽光的照射蠕動在古宅廊柱位移的陰影中。
一九一一年誕生於北埔這個客家山村的龍瑛宗,本名劉榮宗,在他自取的筆名和父祖所賜的本名中,就隱藏著名姓符號的換喻。這兩個名字,在漢字的外型、呼音上各有不同,但用日語發音則完全吻合。在符號具和符號義的轉換過程中,隱喻了像龍瑛宗這樣的台灣作家在日本統治時期內心幽微的認同困惑與矛盾,其中有著被殖民的受屈辱者的悲哀,那是普同於日本統治下所有台灣人共同的成分;也有著無力抗拒統治者及其所帶來的文化象徵意涵的傷感,這是使用日文寫作的龍瑛宗心靈深處籠罩的暗影。
一如〈植有木瓜樹的小鎮〉這篇發表於一九三七年的日文小說所表現出的,一股濃烈的的悲觀、絕望和虛無的傷感,「一切都接近死亡。在路上被踐踏的小蟲,咬在樹上的空蟬與落葉,走過黃昏街上的的葬列……」那般,被壓迫者的無助和恐懼,構成了龍瑛宗小說世界和心靈世界的主調。出身於北埔的龍瑛宗在小說中描述的植有木瓜樹的小鎮,不是北埔,卻象徵了當時全台各地浮現的可怕的空氣──「好像腐爛的水果。青年們徬徨於絕望的泥沼中」。
我走在北埔街上,經過龍瑛宗從八歲到十六歲時就讀的北埔公學校﹝今天的北埔國小﹞,想像少年時期的龍瑛宗,在這所種有椰子樹的學校中赤腳奔跑,習劍,向冉冉上升的太陽旗注目敬禮,學習日語,翻開日本歷史與地理課本,向著北方跪拜天皇……。那時,日本已統治台灣四分之一世紀,在他童稚的心靈中,國語﹝日本話﹞和方言﹝客家話﹞哪種更能讓他流暢運用?東京和北埔哪個地方才是他的原鄉?甚至,當龍瑛宗成人之後,離開北埔,來到台北,開始運用嫻熟的日文從事文學創作之後,他筆下的那些苦悶的、退縮的、無望的知識分子,他們的頹廢,是為了逃避認同的困惑?或是為了批判困惑的認同?
龍瑛宗已在去年九月二十六日辭世,我的這些疑問都已無解,葉石濤說他的作品異質部分來自他心靈深處的「屈從和傾斜」的客家意識陰影,也已無從印證。七八十年前的北埔老街之上,曾經有個叫做劉榮宗的小孩在街上與同伴戲耍,客家話是他最初的語言,隨著公學校的教育,日本話逐漸瑯瑯上口;走出斜陽下的小街之後,他進入日人主導的文壇,成為三四○年代的新銳小說家龍瑛宗;日本發動侵略戰爭時期,他被迫依照統治者編定的腳本「感謝皇軍」;戰後,他主編《中華日報》日文版,也曾為當時的台灣長官公署民政廳主編《山光》旬刊;一九四九年之後,他停筆了二十八年,直到一九七七年鄉土文學論戰之後復出。在這段漫長的人生歷程下,陰鬱和明亮如影隨形起落在他的文學生命的轉折中,而陰鬱則是常在的色調。
離開北埔老街,中午在大林村的老頭擺餐廳用餐時,陰雨大作,舖子中擺放了一疊龍瑛宗過世後新印的日漢對照小說集《夜流》紀念版。我買了一本,在龍瑛宗生身的故鄉,龍瑛宗的文學不是屈辱的印記,而是榮耀的表徵,這或許是對陰鬱一生的龍瑛宗最大的安慰吧,陰鬱的陰雨終會過去,天光將臨。在作家的原鄉,土地撫慰了漂泊而受創的文學心靈。
2000/9/4南松山
──2000/9/11中央日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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