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都需要住所。
住所象徵安頓,把自己安頓到一個固定的所在,門牌上書寫某市某區某路某巷某號某樓,這是位在繁華都會的住所;名片上寫著某縣某鄉某村某路某號,這是位在鄉村的住所;有網頁的人,http://xxxx.xxx.xx是住所;寫E-mail的人,xxxx@xxx.xx.xx是住所;電話、傳真,也是住所;而最基本的住所,則是名字,通過被設定的名,我們被安頓了我們一生的住所。們牌也好、地址也好、電話也好,姓名也好,都安頓我們,讓我們有以停歇憩息,讓他人可以與我們招呼聯繫。人之有住所,如鳥之有巢,如蟻之有穴,方才可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並在這樣的作息之間,可以安居。
住所無所不在,在日常的生活中也無所不在。家住哪裡,是個住所;在哪上班,也是個住所;電話幾號,是個住所;身分證、信用卡、出入証、保險卡上的號碼,也都是住所;球衣上的號碼、囚衣上的編號、軍衣上的兵籍號碼、學生服上繡著的學號……,等等等等,無一不是住所。住所標誌了我們的身分、背景、資格、地位、階級,通過被賦予的符號,我們也被編入一個個綿密複雜的網絡之中,成為某一特定社區的居民。
住所因而也是符碼,並因而將我們的實體符號化,使我們成為虛擬的人。在醫院中我們是被編訂的掛號牌上的號碼,到銀行提款我們是取款條上的號碼,在考場中我們是準考證上的號碼,就是打開電腦登上網路也有我們自設的秘密號碼……符碼無所不在,既用來標識自身,也用來區別他人,最後,是符碼成為我們的住所,從出生之時護士掛在我們手腕上的符號,到死亡之後停駐我們屍身供人憑弔的廳堂,符碼無所不在,住所也無所不在。與其說我們住在哪裡,在哪上班就業求學、在哪出生、存活、死亡,不如說我們就在一大堆記得起來或者已被忘掉的符碼中耗掉了一生。
沒有符碼,也就意味著沒有住所;沒有符碼,也就意味著人的不在。在提款機前,沒有密碼,你辛苦存入的錢就不是你的;在臨檢的警察面前,沒有提示身分證,活生生的你就不是你自己;在網路中,沒有帳號、沒有密碼,就上不了網;沒有幾年幾月幾日,生日、結婚日、死亡日,一切的紀念日,就沒有意義,我們的人生就沒有辦法被記憶、被懷念、被解讀,甚至被遺忘。符碼決定了我們的價值和意義,符碼決定了我們的悲哀與歡喜。我們是人,但從生到死,我們其實是符碼,沒有符碼,我們沒得安頓,沒有符碼,我們沒有一生。
符碼界定了我們,也侷限了我們。因為符碼的作用,我們被認知、被確定、被想念、被愛、被恨,我們的人生因而得到一切必要的安頓。我們有家可住、有地方可去、有事可做、有信可回,無不來自這些跟隨著我們的符碼;但也因為符碼,使我們更加侷限,我們到一個不知名的所在會恐懼,是因為我們無從確定這個所在的訊息;碰到陌生人會害怕,是因為我們無從了解他的身分和背景。因此,我們也極端仰賴符碼來決定我們的交往、生活以至喜悲愛憎,我們不敢敞開心胸探叩外在世界,不敢伸出雙手擁抱他人,不敢踏出步伐迎向未知,只因我們相信符碼,怯於面對真實,虛幻的符碼讓我們安住在虛幻的情境中,遠離了可以無罫無礙的自在。
符碼難捨,住所難捨,因為我們已經被重重符碼鎖銬,在這些符碼之中脫身不得。我們已經安住,卻不自在,因為我們跨不出被符碼界定的住所。《般若經》云:「菩薩於法,應無所住」,住無所住,則無界定,無侷限,天地自寬,心境自在。不住所以長住,空所以有,捨所以得。
我們其實不需要住所。
2000/8/2南松山
──2000.08.31台灣日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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