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太魯閣峽谷之中,砂卡礑溪中游的溪石之上。湍急的河水從中央山脈的發緣地一路奔流到此,大概也疲倦了,在兩側峭絕的大理岩壁的注目下,溫馴地圍著河中錯落的溪石打轉。河水清兮,可以濯我足;河水澈兮,可以洗我衣。躍跳過大大小小、錯落有致的溪石,彷彿松鼠在林木之上躍跳,找到了歇腳的所在,然後仰躺下來,以巨石為床。眼前是聳立的峽谷,動也不動,頂住了垂覆雸下的天,飛雲流盪其間,潺澴而過,觀天如觀河;耳畔是河水纏綿不斷的音聲,時而喧嘩,時而吟哦,穿過巨石,穿過河道,從遠到近,由近而遠,為河上的過客吟誦流浪的詩歌。
左側的大理岩壁,嶙峋峻峭,巍峨如犄角入天,俯視峽谷。這岩壁,見證四百萬年來台灣島嶼在太平洋上站起的履歷;這岩壁,書寫太魯閣峽谷在中央山脈以東成長的軌跡。她從菲律賓板塊與歐亞大陸板塊相互的震盪、擠壓中脫出,在隆起的山脈褶皺中蛻化,在山風海雨的剝蝕和爬梳下露出地表,狂雨落,溪水疾,切之割之,千年萬年,終於形成深陷陡削、插天而立的峽谷,向後來的旅人訴說天地自然不可想像的傲岸詭譎。
我躺在大理岩壁之下,砂卡礑溪石之上,溪河竄動,水聲淙淙,彷若躺在搖籃之中,重回稚子之身,以石為床,以懵懂之眼目注大自然難以狀描的幽深隱晦。竄動周身的水流,是歲月的漩渦,沖刷一切,也逐漸吞噬一切,終有一天,身下這塊漱水的玉石也將被流動的水沖成砂、刷成泥,隱沒於湍急水流。流動,因而意味著消失與隱匿,一如時間的流動意味著逝者的迅疾。這川中之流,帶來峽谷的生氣,也將帶來變易,而聳立一旁的大理岩壁則以身上的肌理為她作注,不動的岩壁,是流動之水的腳註。
那腳註,分明清楚,鑿刻岩壁之上,以流動之姿,彩繪岩壁的臉紋,黥面紋身,自如瀟灑,岩層堆疊,交錯,在板塊擠壓、地表隆起,河水切割,風雨侵蝕的漫漫歲月中,仍然屹立於我眼前的這高聳的岩壁,在週遭的流動中,屹立不動,而把週遭的流動逐一寫入她不動的身軀之上。她以不動承受動,以寧靜承受喧嘩,以剛毅承受柔軟,眼前這岩壁上的褶皺,正如老人臉上深陷的臉紋,暗喻著動走入不動,喧嘩走入寧靜,柔軟走入剛毅的繁複意涵。
這岩壁,美麗到教人驚呼,正是因為她的繁複。她有大理石岩的剛硬,可堪湍急溪水不斷侵蝕切割;有傲立千潯的偉岸,容得山風海雨纏綿啃噬;有沉穩定靜,涵納喧嘩竄動。最後終於湧動出岩壁上曲折的紋路、絢麗的顏彩,以及凹凸有致、剛柔相濟的岩緣,在天光雲影的輝映之下,動人心魄,動人神魂。這美麗,是把動融入不動的美麗,是用不動喚醒動的美麗;這美麗,通過沉穩來暗示喧嘩,透過靜定來凸顯流竄──在時間和歲月的長河之中,這不動的岩壁在流動的河水襯映下,實則流動出了整座太魯閣峽谷的生命。
我在太魯閣峽谷,砂卡礑溪中,看到天地自然的美。動,美;不動,也美;動與不動,都美。
2000/8/16南松山
──2000.08.21台灣日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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