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完特別為《暗中流動的符碼》這本散文集所設計的「冊票」﹝藏書票,Ex-Libris﹞,暖暖最最美麗的夜晚又已流逝,流逝在我執著雕刀一劃一剉的A4尺寸的木板上。因為使盡了力,右手大拇指與食指,左手掌心與左肩胛,有著難以言說的痠疼、麻痺的痛感。目注著連續刻鑿約十五個小時之後浮顯在冊票板上的台灣輿圖,週邊白色區塊的大洋、黑色的海峽,還有散落在島嶼之上特意使用稚拙筆法刻出的一段關於海上回望台灣的文字。黑夜終於過去,晨曦灑入書房,我知道,我又行過了一段夜暝,曾經的星月、微雨、曾經的人生悲喜,像手邊也已校完的書頁一樣,又翻過了一段。
我清乾淨冊票板上的殘餘木屑,手指輕輕撫過這讓我奮戰十多個小時的小小圖板,且凹且凸的木紋,突顯這段夜暗中雕刀一路行過的汗水。一個一個緩慢刻成的字,一條一條細心劃下的線,還有容不得一絲差錯的曲直縱橫,在晨鳥的奏鳴中,一年來一週一文的專欄散文書寫,恍然也跟這夜一樣,過去了。我的書寫,無論是手中的這塊圖板,或者是手邊的這本散文集子,都連帶著沉靜的夜色,奇詭的黯黑,無聲,無息,吐盡胸中塊壘,將我的生命文理,緩慢而鄭重地,鑿刻到暗中流動的符碼裡。
過去這一年來,應中國時報人間副刊之邀,我為該刊「三少四壯」專欄每週書寫一篇小品,逢金曜日﹝禮拜五﹞刊出。日月火水木金土,時序輪替快如箭矢,往往一文才剛發表,下文就需草擬鋪陳,擇日寫就。專欄的時效,以及小品的深刻,都必須一兼二顧,從而備嘗心智煎熬。雖然,類似的逐週為文,從一九八七年報禁解除至今,於我已是家常便飯,為報社撰寫社論、方塊,乃至署名專欄,評隙時政、月旦人物,抓題為文,臨版下筆,都非難事;但是,在文學副刊之上,跳離紛亂渾雜的政治時空,又要切入恆定不易的社會環境,撰寫自認為還可以知感交融的小品專欄,表現豐饒的想像、無窮的韻味、文學的感性與美,又能刻繪涉世的沉思、旁觀的冷靜,以及對當代社會文化的某些解析。這樣的自我期許,無形中就是一種壓力。專欄的終於結束,本書的終於出版,於是就像版畫刻成,可以收刀收筆,收腳洗手那樣,在痛感之外,也讓我有著解脫的快感。
這一年中,陪伴我的,多是漫漫長夜,多是暖暖山居的寒暑。遠離白天,遠離都市,我也遠離了十多年媒體生活的迷亂,重新拾回年輕時與文學靠近的熱情、純真,以及孤獨。因此,這一年來,我總是與孤燈相伴,坐在電腦之前,遠望陽台之上的星空,月空,雨空,雲空,下筆為文。詠黎明的鳥聲,嘆亂真的人造花,歌滋肆的大洋,念成長過程的舊友,刺亂離年代的政治,傷人世促不及防的隕逝,頌山海土地的壯美,析當代文化的錯置紛陳,哀弱勢族群的瘖啞難語,述網路世界的迷蹤離路……。人生、自然,文化、政治,流行、符號,伴隨著鄉郊的山澗清風、暖陽麗日、秋月疏星、冬雨寒霜,進入我的書寫板塊之中。由逐週的單篇專欄,到如今的結集成書,浮現的正是一年來我的生命印記,通過黑色的油墨,刷過浮凸的文理,展現在紙冊之上,一如夜裡刻出的冊票,清晰可辨。
也如同浮顯在冊票上的島嶼,我在這本書中所書寫的篇章,還都意圖顯徵我感知的台灣圖式。不再是白色戒嚴年代中被抑壓者的抗爭或重返,不再是解嚴初期怒奔的表白與言說,我曾用年輕生命走過的呼喊台灣的名的政治論述已然如斯,我曾堅信的通過媒體言論改變台灣的心念已然成灰。塵灰漫天之間,如今我看到,進入二十一世紀之後,我們以及下一代更需要的可能是,土地上寫滿文字的島嶼台灣:文學被更多人喜愛、人文被更多人重視,自然被賦予更多的愛與關懷。
暗中的符碼,將繼續流動,直到天明為止。我願意把這本花了一年時光用心寫出的冊子,連同在不寐的夜裡以台灣為底圖刻鑿完成的冊票,獻給喜愛文學,重視人文,關愛自然的讀者。
一九九九年七月三日•暖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