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假想，有一條街道，街名就叫做沉思。

    在這條街道之上，人群熙熙攘攘地走過，彷彿河流一般，伴著澴澴淙淙的音聲，匆匆流過街道的每一個彎角。這是一條熱鬧的街道，每一個彎角都挺立著樹木一樣高聳的街燈，燈光宛似垂覆下來的葉蔭，覆蓋住了走過街燈下的情侶的竊竊私語。街道沿著兩旁建築築出的堤岸走出去，直到黑色的海洋一般黑色的夜色裡。

    在這條名叫沉思的街道上，旁邊的酒店炫誇著琉璃的霓虹，閃爍並且多變，慫恿並且刺激著一切不小心撞上她的眼睛；還有pub裡頭，隔著霧一樣迷濛的窗玻璃之內，茵蘊的人影，濃郁的酒香，頹廢的歌聲，夾帶著一顆別在醉漢頰邊的淚；還有才剛散場的電影院，黑椏椏一下子湧出的人潮，扁帽、惺忪的睡眼、呢絨、窄裙、絲襪、拖鞋、以及蔓生著汗毛的小腿，等等，都擠入了販賣著香腸、水果、檳榔、口香糖和黑輪的街。

    這熱鬧喧嘩的街，書店和賓館比鄰，撒在地上的拍賣內褲和穿在櫥窗模特兒身上的大衣同歡。紅燈和綠燈以著一定的節奏相互呼喚，連同東西向、南北向的車燈，交雜著雜沓的腳步，一起運轉。在這條名叫沉思的街道上，閘門永夜暢開，慾望之魚，翩然泳過一切可能靠泊的水草。幾個醉漢、幾輛轎車、幾部不甘被滅音器綑綁的機車，叫囂而過，像是必要的浪水，寧謐地潑灑在人潮的鼎沸聲中。

    名叫沉思的這條街，主調是歡樂，KTV流動的歌聲月光一般流洩在燈影照不到的街角，牛排和紅酒殷紅的慾望攀附在男男女女的嘴角唇邊，歌聲流洩，看得見的血，高雅而細密地緊繃出了原始的力量；歌聲，是這股力量的具現，在這條街的建築叢林中，歌聲從而是驅魔的鼓，一聲一聲，一陣一陣，鼓舞著所有流過這條街道的人潮。而躺在地下道、躺在公園一角的流浪者的不平穩的酣聲，無非是整段旋律中的，一個小小的音符。

    或者說，那也只不過是這條不夜之街的論述當中，一個短短的註腳，類似詩人楊澤描述的，一個小寫的i。以及那些，兜售著口香糖、鮮花、愛心筆的小孩與丐童，在飢餓、冰涼的夜裡兜售提供酒足飯飽的仕女的餘韻。歡樂，成為名叫沉思的這條街的主流價值，24小時營業的商店燈火通明、窗也明，映照著已經被驅逐到大街轉角小巷內殘敗的暗晦的小零售店，更顯得清潔氣派。這條歡樂的街，在燈影中睥睨並且滋肆洸洋地起造著夢的神話，連同矗立在圓環之中傲慢的芻像，在五光十色的流金之下，掩飾夢的匱乏。

    我假想，有這樣一條街道，以著不斷增殖的速度，河流一樣洶湧地衝入了台灣南北的街巷。在一九九九年冬夜，春天還沒來臨之前，這條街道已經響起歡樂的鼓聲，以著主流價值不可搖撼的聲光色澤，要求台灣廣大的鄉村和土地向她靠攏。我假想有這樣一條街道，洋溢著喧嘩的喜樂、美酒的香醇、肉的鮮嫩多汁、歌的華麗淫糜，而街名就叫沉思。

──1999.01.08.中國時報「人間」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