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們的「常識」中,落葉是屬於秋天的,飄落下來的葉子,是秋天最鮮明的符號,象徵秋天的來臨,「秋風掃落葉」成為不證自明的常識,這使我們惜落葉怨秋風。使我們忘了,葉子落下來其實是無分季節的,秋風固然掃掉了落葉,春雨、夏日、冬雪何嘗沒有這種力量?葉子要落,就落了,哪管得著秋冬春夏?葉子要落,每個季節每個時候都落,不掉落的葉子,就算春雨綿密夏日燠熱秋風肅殺冬雪陰冷,照樣纏住樹枝不放。
這樣看來,主權掌握在葉子的本身,而不是操縱於外在的季節或天候手中;葉子就是生命,有萌芽的時候、鮮綠的時候、枯黃的時候、凋萎的時候,也就有終於抓不住枝幹而不得不飄落的時候。這些時候,在天地自然的律動下因時而生,秋天最多飄零,從而秋天的風助長了落葉歸宿的旅程,使我們誤以為是秋風掃掉了落葉,忘掉了是因為葉子落了,落在風裡,是葉子落了,風才掃得動它,這樣簡單的,事實。
從反向來看,葉子如果生命力旺盛,冬雪也莫可奈何於它;如果葉子灰了心,春雨的溫潤也挽留不住它的垂危與飄落。葉子在一顆樹上與其他的葉子一同生長,接受一樣的天候、吸收來自樹幹的一樣的養分,也面對一樣的蟲害,但有些葉子活著、有些葉子死去,有些葉子長青、有些枯萎,這顯然跟葉子處身的環境、條件如何無關,而跟葉子的本質、能耐如何有關。飄零的葉子,飄零在綠意盎然的春天;飄零的葉子,飄零在火傘高張的夏天,跟在秋風中疾走的落葉、在冬雪裡沉埋的落葉,都是一樣的,落葉。
只是,隨著時序正常發芽、翠綠、枯黃、凋萎的葉子,在人的感覺中,是正常的,從而也就是無傷的,甚至帶點浪漫感覺的;那些不能、不願以及不肯依照天地自然法則正常發芽、翠綠、枯黃、凋萎的葉子,則相對地是一種反常、矛盾或者叛逆,它們有些因為蟲害的傷殘提早離開樹幹、有些因為無法忍受天地的擊打而自甘墜落,甚且,如果葉子有心,也很難排除厭樹的自殘。這些不在正常時序、不依自然法則開落的葉子,多少會給餵育它的樹帶來一些憂傷和遺憾,給在春夏之際看到落葉的人一些感傷。
但又莫可奈何。葉子的飄落,是誰也無法阻擋的。沒有生命的葉子,在風中疾走,是一種自然現象,卻又是一種飽含著生命意涵的暗喻。人,在看到疾走於風中的葉子時,很難避免不去把自己的遭遇、處境或心境寄託到那一小片葉子上,傷感,因而莫可奈何。歐陽修夜讀聞秋聲,聲在樹間,乃大嘆「草木無情,有時飄零」,而興發生而為人的「百憂感其心,萬事勞其形」之嘆,有著不能與草木爭榮的自省自惕。這樣的莫可奈何,是從葉子的迎風凋零中看到了人在世間的無奈,在疾走於風中的落葉身上,看到了汲汲營營於世間中人的不可豁免的命運。
在風中疾走的沒有生命的葉子,與在街道、馬路、車站、機場、公司、職場中疾走的有生命的人,因而也就有著命運與共的感覺,通過暗喻的建構、想像的構連,人的無可奈何與落葉的無可奈何結為一體;沒有生命的落葉,在人的寄寓與感傷中得到了想像的生命。它們進入人的想像與虛構中,進入人的生命之中,安慰我們這些在風中的疾走的落葉一般無法決定自己命運的人。
秋風掃落葉,於是成為常識。每一片在風中疾走的落葉,都如此令人感傷,葉子是永不凋零的;如果不是秋風,葉子是不必在風中疾走的。在風中疾走的落葉啊,在街道、馬路、車站、機場、公司、職場中疾走的人。
──1998.07.31.中國時報「人間」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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