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電腦前修改網頁，這時已經是半夜兩點了，書房外除了遠處幾盞燈火之外，一望漆黑，山村已無人語，只偶而聞見車子行經的聲音。在這樣闃寂的夜裡，進入電腦，出入網路，已經是我三四個月來常做的事。在我的網頁中，有一句「在暗夜裡，只要一絲微火，就可以點燃光明」的警語，大概也暗示著我的這種夜裡編修網頁的心緒吧。

忽然一陣風來，把書桌上的一張用筆隨意書寫的紙張吹落地板上。我起身離開電腦，趨前撿起。這張紙上密密麻麻記著從六月開始的記事，待辦的、已辦的、未辦的；紅色的、綠色的、黑色的筆跡，凌亂而隨意地攀爬在摺痕已亂的紙張上；打勾的、劃叉的、打圈的、塗抹的，電話、傳真、E-mail、人名、地址，各種符號隨機地舞動在燈光之下。這張薄薄的紙上，記述了從六月到八月的我的工作，每種符號表示著我的完成、未完成或者應完成。歡喜、責任、承擔以及無奈的應允，通過這樣一張紙以及不同的筆跡，在夜裡我頓時陷入沉吟之中。

很顯然的，在這張紙上建構著我無法逃脫的繁複的鏈鎖與網絡，雜亂卻又有序地決定著我的行與止：什麼時候我必須開車到台中石岡去做一場與台語詩有關的演講、什麼時候我必須到公視攝影棚去排練詩的朗誦、什麼時候必須把論文修改完畢傳給誰、什麼時候要擬好某場錄影的討論題綱、什麼時候要交社論或專欄稿子•••這些符號記述下來事項表徵著一種約定，它們決定我的工作、分割我的時間，也限制著我在某時某地的身分和自由。我彷彿在這張紙當中看到綿密的蛛絲，一絲一線都決定了我的足跡。這樣的鏈鎖與網絡，框住身而為人的我，所有登錄在這張紙上的符號，一開始通常來自承諾，最後卻多半形成負荷。在這張紙上，從夜晚的眼睛來看，我的日常生活都被符號決定了。

重新坐回電腦前的我，心緒也因而起伏不定。暗中的微火果然能點亮光明嗎？人的努力果然能衝破符號的網羅嗎？在自編的網頁中，我輸入文字、圖片，呼叫編輯器、設定超連結，加進動態物件、跑馬燈、Script，粉刷網頁、製作背景，這一切的一切，不也都得依靠符號來完成？差別只在於，是我決定使用什麼符號、下什麼命令、更易什麼動作，然後做出了什麼樣的網頁，上傳後成為網際網路中的網站內容，等待不知名的瀏覽者透過搜尋引擎或者無意間的誤闖進入取用。符號固然由我設定、微火固然是我點燃，然而要點亮光明又談何容易？從更深層的背後來看，我的自編網頁以及我所使用的各種符號，不也都來自別人的製碼與編碼嗎？是我決定了我使用的符號、決定了我的編碼過程，還是，也像那張我手寫的雜記紙一樣，這一切還是都一樣是在符號的網羅之中，無所遁逃於符碼的掌控。

一張被風掀動的紙，如此攪動了我的心緒。在夜裡編修網頁符碼的電腦前，網頁上的跑馬燈顯示出「在暗夜裡，只要一絲微火，就可以點燃光明」的文字符碼，依舊水一樣地流動著，我卻無聲以對於這闃寂長夜。

──1998.07.10.中國時報「人間」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