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河流,流著流著消失了,一個生命,活著活著死滅了。消失與死滅,宣告了具體形式的結束,不管對河流或對生命。但是那些曾經有過的呼吸,那條消失的河流行經的河道,那些死滅的生命行過的人生,卻繼續流動著,呼吸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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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陽在九歌出版的著作可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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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陽工坊
向陽詩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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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呼吸之間
向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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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中有著許多無奈,每個人都像河流一樣,被侷限在一定的河道中,向前流去,所謂無奈,於是形成,從源頭開始,不管喜不喜歡、願不願意,河道先於河水存在,阻隔的岸早已站立在河的兩側,巨石、沙礫、偶而竄進河道中心的花草亂木,都讓河水必須隨著這些阻礙改變流動的姿勢。即使到了中下游,開始看到寬闊的穹蒼指向無際的大洋,卻可能面對曲折迂迴的行路,奔波勞碌於既定的、無力改變的河道之中,甚或因此枯竭於淺攤、窪地、沙礫之中,從此不再流動。
近年來因為幾個年輕時熟識的友朋猝逝的訊息,總給我這樣黯然的感覺,生命在呼吸之間,突然中輟,宛似河流行經一個轉折點之後忽焉消失於河道之上,留下亂石沙堆枯木,以著無語的沉默,繼續呼喚來不及到來的河水。一條河流的消失,一個生命的早逝,留下的是還沒走完的路途,以及更多的已經行過的滄桑。我常常在一人獨處的時候,因為閱讀或者不經意的翻書,看到這些曾經與我熟識、交談、書信往來,或只是在某個場合中交換過一撇目光、一抹微笑、一句張口而未說出問候語的朋友的面容,像河流一樣,洸洸湯湯,行過我的眼前,然後流失在我開始追憶他們的過往的一刻,讓我恍傷難言。
生命的這種由不得選擇、容不得改變,難以預測、無法料想的結束,使得一條河流只能拼命向前,奔波於命定的河道之中,流離於既存的地勢之上,既難逆所去,復不知所終。先則洸洋滋肆,後則涓滴不存,這樣難以想像的大幻大滅,卻是生命難移難挪的法則,人生在世,面對著如此由不得自己掌握的自然法則,恐怕只能甘願接受。我的這些早逝的朋友,在他們面對死亡的剎那,都以猝死結束生命,他們曾經有過的壯懷、未嘗完成的志業,桌邊剛泡妥還沒喝完的咖啡、乃至於說著說著就垂落下地的電話話筒,都成為休止符:這條還沒走完的人生路,休止在半路,標誌著無常的陰影,中斷了河流的歌聲。只留給認識他們的朋友還能依稀聽取的斷曲殘調,藉以揣想歌者未完的夢想。
生命在呼吸之間,猝死的生命讓這句簡易的話更加撼人心弦。河水消逝在寬廣的河道中,消逝在即將注入的大海之前,不過是呼吸之間的事,上一刻呼、下一刻吸、上一個呼,生,下一個吸,死。生命如此簡單,卻叫人錯愕。呼吸,生死,這當中的判別太過劇烈。壯美的生命以著猝死的悲哀結局,這樣的無常,竟是人生最簡單的道理?我在翻尋這些早逝的友朋的作品、行誼、照片與字跡的時候,追思他們曾經的風華,難免也會自問:無常的輕與死亡的重,而這兩者之間,這呼吸之間,生命意味著些什麼?
一條河流,流著流著消失了,一個生命,活著活著死滅了。消失與死滅,宣告了具體形式的結束,不管對河流或對生命。但是那些曾經有過的呼吸,那條消失的河流行經的河道,那些死滅的生命行過的人生,卻繼續流動著,呼吸著。我在晚夜裡想起那些猝死的朋友的面容、追念他們曾經活在記憶中的行誼,為他們的早逝抱屈,似乎也意味著他們仍然活著,活在朋友親人與識者的記憶之中,並進入生命之內。他們有過呼吸,死亡意味著這些呼吸的結束,卻保留了呼吸的完整,彷彿河的水聲,繼續澎湃於另一個生命的呼吸之間。生命如此,無奈,呼吸,如此有力。一條河流如何消失,從而也就不那麼重要了。
──1999.04.16.中國時報「人間」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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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年9月,《暗中流動的符碼》再版改封面,易書名為《為自己點盞小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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