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週開車往返高速公路,如是已經五年。
高速公路的封閉性,保障了車行的流暢,車陣河流一樣地不斷向前奔流,直到下了交流道之後。高速公路通常都是雙向對開的,右側與左側以對向的姿勢相錯,每當到了夜晚,開車者從這向望前看去,紅色的車後燈宛然流火一般,滾動、漂流在黑夜的河道之中,隨著地形高低起伏,時上時下,流火一路翻滾,上坡時絡繹不絕的流火咬住低垂的天,探頭進到黑色的帷幕之內,這漫長的旅途,感覺像是沒有止境的奔逐;而對向,則是開著車頭燈的車輛,一輛一輛捱著前進,猶似一輪一輪金黃色的滾環,從夜空的隙縫之中不停地躍出,在左岸疾馳,與這向的車子照會錯身,通往相反的驛站。
我的起點,可能是你的終點;你的啟航,或許是我的泊靠。在高速公路之上,這對向錯身而過的車流,以及車陣中掌舵前進的旅者,在一定的秩序中出發的起點、奔赴的前程,事實上以著左跟右、前跟後的對立方向進行。起點、前程、終點,這三個符號,表面上是一致的;實際上卻因為方向的對立而南轅北轍。反過來說,儘管這左右對向的兩個車道上的車流,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在啟程到終程的過程中,卻又殊途同歸,都正向著目的地前進。
這使我不禁想起西元前五世紀的希臘哲學家赫拉克利特﹝ Heracleitus﹞的宇宙論,赫拉克利特用「火」來描述一個有秩序的宇宙,他認為世界的秩序是「永遠有節奏地燃燒,同時也正在有節奏地熄滅的火」。他因而斷言,這世界是一個相互連貫的體系,在這個體系中,一個方向的變化,終會因為另一個方向的變化而獲得平衡。對立之間,存在著和諧,健康與疾病
、善與惡、熱與冷,其他的對立也是如此。兩千五百年後的我,在赫拉克利特想像不到的高速公路上注意到的左右向車流,如此簡單的二元對立,潛藏的卻是從對立到和諧過程的多元論述的可能。在中國的《易經》中,乾坤陰陽,看似簡單的對立與統一,留下的何嘗不是充滿複雜性和多樣性的對話空間?
高速公路的車流,在我看來,就是一種對話。車與車、人與人,在反向的行駛中尋求著看不見的和諧的可能。有時就連同向競走的車子也是,競爭前與後、快與慢,表面上看,這是一種衝突與對立,本質上,不同的運轉手、相異的駕車習慣,以及之間複雜多變的各種可能,則在這個競爭對立的衝突過程中,向著最後的和諧靠攏。超車者打的右方向燈,會讓被超車者的方向盤往右偏;前車突如其來的煞車燈,會帶來緊追在後的急煞車聲。在這樣的對話中,對立因而產生了和諧,緊張因而帶來調適,包括對超車習慣不良者的咒罵、以及惡性超車者的狂笑。對立過程中的和諧一旦不能達成,其結果就是相互毀滅,而沒有人願意如此,因而和諧就在高度的張力下產生了。
在一路擁抱夜空的高速公路上、在一路撲向地平線的高速公路上,南來北往的車流從無一刻止息,異向的衝突、對立與摩擦,隨時在這條縱貫台灣南北的公路上出現,映襯著台灣社會的多樣與分歧。這五年來,我身陷其中,在左右兩向中思索出口,在黯夜行車的強光對照和紅黃流火展現的深刻衝突之中,漸漸也能體會,所謂和諧不必然意味著異質和分歧的去除,正好相反,和諧往往來自各個分母的獨立性與自主性,它們在對立的方向上找到了對話的路徑。一如兩千五百年前的赫拉克利特所說:對立造成和諧,如弓與六弦琴。
──1999.01.29.中國時報「人間」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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