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置: 2001/03/20 ●更新:2009/01/14             | 知性的 | 感性的 | 批判的


 
為自己點盞小燈

黎明明示著醒覺,卻暗喻著虛空。所有醒覺的聲音,所有忙碌的聲音,都顯映著虛空的無所不在。一天的開始,就是為了填補這種虛空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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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footnote
向陽在九歌出版的著作可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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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黎明的鳥聲中醒來 

 

向陽

 

已經許久未曾在黎明時刻醒來。黎明,意味著一天的開始,天地從暗夜的掌控中掙脫出來,彷彿有著一隻手,緩慢卻又看得到力量地,一吋一吋舉起沉重的黑,讓光線逐步滲透、流洩到夜的暗箱裡,把黑逐層撥開。天,於是亮了。

已經許久,許久未曾聽過鳥在黎明時刻的啁啾。鳥的啁啾、鳴叫,暗喻著天地的醒轉。鳥在暗中是不叫的,即使叫,至少在暗中是不被「聽」到的,夜的酣聲太濃,把鳥的叫聲也壓抑掉了。黎明,叫醒鳥;鳥叫醒天地。此起彼落的鳥叫,一聲一聲,啁啾應和,又叫醒了太陽。

在黎明的鳥聲中,醒來。在黎明的鳥聲中,工作。在黎明的鳥聲中,呼吸。這樣的早晨,於我,是相當新鮮的經驗。大約從二十多歲起,半是寫作習慣,半是職業因素,我通常凌晨三四點方才就寢,日正中午方才起床,黎明正是我最最酣沉的時刻。從來沒聽過鳥的叫聲,因而也從來沒見過黎明的身影。這樣的「生活」完全被黑夜所掌控,在黑夜特有的寧謐中,我帶勁地讀書、寫作,工作、呼息,從來不覺得空虛。

反而,在黎明的鳥聲中醒來,卻讓我感到某種不實。在尚未完全展現翠綠形色的山中,各種不知名的鳥鳴叫著、唱和著,似乎也伴隨著陽光的腳步,一聲聲叫醒了山、叫醒了溪流,叫醒了風、叫醒了花草,最後,才是叫醒了多數沉睡中的人聲。這些鳥聲,有些急促,嘰嘰喳喳,猶似孩童晨間的嬉笑;有些綿長,咕嚕咕嚕,猶似老人醒後咳痰的嗽聲;有些尖銳,啾─啾啾,猶似母親們叫孩子起床上學的喊聲;有些沉穩,嗑─嗑─,猶似中年男子惺忪的怨嘆。這些鳥聲,交響著黎明。在這樣的黎明的鳥聲中醒來,在天地的喧聲中甦醒,使我意識到許久不曾有過的,醒覺。

這種醒覺,在我別有一番滋味。過去,習慣的養成,使我迷戀黑夜,愛夜的靜,闃疾無聲,與夫夜的隱密,在孤燈之下,獨對窗外黑鬱的天空,想像無盡地奔馳、無禁地解放。夜,有不同的黑,藍中的黑、黑中的白、白中的灰、灰中的黃,都圍繞在黑的色板之上,隨著雲、雨、星、月、晴、陰轉換。這些相異的黑,在夜中不斷轉換,人的心緒也跟著跌宕。我常在夜裡寫字、常在夜裡讀書,更常在夜裡和夜色玩些心情遊戲,我的許多作品都孕育於夜黑之中,大概也和夜黑的千種變化有關。夜,在一望無際的暗黑中,雜然賦流形,因為未知和可能的藏匿而豐富充盈。但是,黎明••• 

黎明給我的滋味,不是這樣。黎明給我的,不是沉醉,而是甦醒。首先,是聽到鳥叫,於是耳朵被喚醒了;接著,看到窗外翻著的魚肚白,於是眼睛被翻醒了;再是,觸摸到清風的裙擺,於是皮膚被摸醒了;而後,聞到了屋外的草香,鼻子也被薰醒了;最後,是餓,嘴巴跟舌頭、唾液與口水,全都蠕動了起來。這些感官的甦醒,都緣自黎明;這些感官的甦醒,相對地似乎也意味著某種虛空。

虛空,於是成為我對黎明的另一個省覺。從鳥聲開始鳴叫起,虛空就跟著吶喊,接著的天色澄明、花草搖曳、雲霧起落、陽光移位,乃至馬路上、隔壁鄰居、家中的人聲、音樂聲、沖馬桶聲、刷牙漱口聲、做飯做菜聲,無一不是這個世界虛空的喊聲。於是,在黎明的鳥聲中醒來,在黎明的鳥聲中起床,在黎明的鳥聲中,開始一天的工作。黎明明示著醒覺,卻暗喻著虛空。所有醒覺的聲音,所有忙碌的聲音,都顯映著虛空的無所不在。一天的開始,就是為了填補這種虛空的開始。

在黎明的鳥聲中醒來,醒覺,竟然帶給常在黎明時刻沉睡的我這種虛空的省覺。台灣農家習慣黎明即起,開始「做實」,看來的確有著深刻的道理。

──1998.05.29.中國時報「人間」副刊

 

 

 

2003年9月,《暗中流動的符碼》再版改封面,易書名為《為自己點盞小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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