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邊落木蕭蕭下

:阿里山痛土之旅

吳婷薇、黃馨誼

 

杳冥冥而羌晝晦

此刻內心五味雜陳地翻攪著!

親眼目睹了落日沒入地平線下的景狀。由遍地的昏黃一轉而為暗夜吞噬了大地。趁著白日將盡的前一刻,輕輕地而又哀戚地撫上了這塊檜木的史詩,同時也是萬木成塚的墓誌,即是被人遺忘的「樹靈塔」!剎時冰冷的森寒感覺竟傳遍全身!空氣中隱隱約約傳出了如泣如訴的聲音,而原本敬肅的林子彷彿鼓噪了起來,山中的魑魅魍魎也即將一擁而出!

時光依稀倒轉了數十年,仍是日本統治的年代。一九三四年,日人開始在阿里山舉行集樹靈而祭的儀式。眾人集合在樹靈祭場,在聳立的摩天巨樹下,以肅穆的精神弔祭幾十萬的樹魂。這些保存了數百年,甚至數千年的大木,卻在一斧砍伐下結束了它的生命……這些實乃樹靈祭的心理背景。在南京進行大屠殺的日本軍國主義,在阿里山砍木材卻因砍得太過激烈而手軟心虛,昔日伐木之況,該是何種場面?或許此時所傳來的林間窸窣聲,就是樹靈們控訴著當年那些砍伐林木的罪行吧!

一九三五年,「樹靈塔」正式豎立在阿里山的一角。它不但紀念那些有功於阿里山的殉職開拓人員,更是為了悼念那些因各種用途而被砍伐掉的眾多林木。此後,日人每年定期舉辦儀式悼念並感念它們的犧牲。光復後,林官雖延續此儀式,但頌經者由道士改為和尚,簡單的素果由繁瑣的牲禮所取代,意義已大不相同。原是感恩的祭祀變成求平安的好兄弟超渡儀典,令人不勝唏噓。而樹靈塔的超渡儀式,最末一次距今已二十餘年了,因著阿里山巨木的砍伐殆盡,樹靈塔所代表的意義已沉入了時間的洪流之中。

時至今日,知曉它歷史、滄桑、辛酸故事的人不多,它早已被遺忘在那終年不見天日、人跡罕至、且陰冷的地方,日復一日地看著人世及年節的變化,冷眼著看著這令它傷痕累累的人世和保不住它的土地。

或許那些樹魂仍兀自的想念著百年前或千年前,那茂密而又繁盛的時期吧?它們各有其生存的空間,可以盡情地向上攀爬,恣意地接受日月精華和水露的滋潤,不用擔心四周的同類越來越少,更不用懼怕無情的斧鉞穿身而過,而後咚的一聲掉入俗世中,從此身離這片家園,只剩空魂無意識地飄蕩著;一邊吶喊著:俗世中的人啊!你們可曾知道我的家園本來的面目?那是個三十萬株通天老檜的原鄉!那綿延伸展開的林帶,氣勢之壯闊、景色之賞心悅目,可是你們人類未曾目睹的呢!可是這樣一片歷經許久光陰才形成的自然材積,就在這數十年的光陰中急速減少,甚至落到滅絕的地步。如此的一片浩翰森林竟被折磨至此!

一想至此,成千上萬的哀鳴聲兀自地敲打著我的耳朵,直透心靈而來,驚覺此一事實的同時,一陣陣的悸動和羞慚伴隨而來,奇異地發現塔周圍林木的頂端露出了一個圓行的小缺口,正好位於塔的上方,是自然的嗎?亦或是樹為了他們的同類特地形成這樣的圈圈,好讓這些樹靈可以向天吐露自己的怨氣?同行的一位師父,在我們逐漸離去後,站在塔前,沉重地為那些樹靈超渡,隱約中聽到師父說那些樹靈是確實存在的,這使我的步伐踩地更加戒懼,到底這片土地有著何種的過往?茫然的我竟一無所知,回首剛一路走過的行程,總覺得不太真實,彷彿自己搖身而變為誤闖禁地的書生,一旦離開這兒,就再也找不到我曾尋著而來的路了。

這種在樹靈塔看著日落的經驗,是那麼的震撼,卻也有著更多的感傷。感傷著眾多樹的亡絕,更也感到人在大自然中的渺小。

尋阿里山公路之軌

車子順著阿里山公路蜿延而上,莫名的興奮充斥胸臆,是第一次上山的感覺真好吧!早就想一探阿里山的究竟了,自從對土地有了新的一層的認知後,渴望的就不再是走馬看花的旅遊,而是一趟知性之旅。

百年來台灣山地自然資源的開拓與土地的利用程度,端賴交通,今日有幸能上山一睹阿里山的真面貌,全依賴阿里山公路的開發。手中的資料清楚地顯示著阿里山公路的歷史:它的前身有麵粉公路之稱,起源於政府變賣美援麵粉,所得的經費而開鑿的。想不到那時的美援麵粉除了對我們的民生有幫助外,還可促成公路的興建。此路線於民國七十一年十月一日正式通車,旅運初開的阿里山公路逐漸形成觀光遊覽的成長期,此時,民營旅館和違章攤販應運而生,使得旅遊的品質下降。一直到今天這些攤販依然猖獗地在這塊土地上予取予求,再也沒有人在意它原本的面貌。

民國七十七年,阿里山在政府推廣精緻農業政策下,將柳衫砍除改種茶樹,這是多不智的行為,因經濟發展的需求而破壞了自然的原貌,人類已漸走上自食惡果之途。土地的經營權落入非原住民手中,這些非原住民對待土地更加的無情,凡事以自身的利益為優先,使得茶園的面積在短短的兩年間拓展到數百甲。這種肆無忌憚的掠奪終於喚醒了沉睡的土地,開始它無言的反撲行動,七十八年嘉南平原嚴重的水災,就是它對人類長期破壞生態所做的抗議,這次的水災阿里山的違規茶園難辭其咎。公路沿線的土地,不論是那一類,都可以越界濫墾。其步驟就是先把柳衫改植為竹林,藉著竹林的地下莖伸竄拓展區域。這些人看準了林務局的林地清查多屬「圖面測量」,並沒有實地的勘驗,因此越來越多的竹林變成了茶園,可以說他們遊走在「林地清查」政策的漏洞邊緣,違規的土地如滾雪球般越滾越大,這種變更手段在七十七年至八十年之間達到了高峰。時至今日,在國土日益被蠶食之際,卻不見相關單位訂出積極的政策來加以阻止,竟任由這些「山老鼠」在山林中為所欲為,破壞自然水土,而破壞的結果卻要全體人民承受!

這些年來,在政府主張「農業上山」的德政下,更使得山林的破壞日益加深,檳榔、茶園的滿佈,更使得山林更加地千瘡百孔、慘不忍睹。它們的存在造成了浩翰山林的滅絕。由於台灣人短視近利,只知破壞卻不知保存及建設,使得下一代子孫的資源也被浪費光了。介於這樣一個尷尬年代的我們,承受著上一代因自身利益而留下的惡果,卻必須由我們去負起濫用下一代資源的責任!每當中海拔山地茶園的地主獲取了新台幣一元的利益時,台灣社會卻必須支付4437元的損失!如此的山林農業施行時日越久,對國家有形、無形的損害及負擔也越加沉重,所造就的,必將是子孫們無窮的禍患和無可彌補的損失。而這些禍患最明顯的就是顯現在「水旱災並生」的現象上。因為山林的基本功能因伐木、濫墾而破壞後,水土不保所帶來的季節性問題。這些問題對我們的生命財產真的造成極大的危害,為什麼我們總沒有辦法從中記取血淋淋的教訓呢?至此,似乎在腦海中回憶了阿里山公路的滄桑和歷史……想想,竟令我心痛……。

整條阿里山公路,沒有一丁點檜木原鄉的面貌,檜木早已是歷史的遺產,檳榔取而代之,滿目瘡痍的坡面,已非往年的翠綠,而是光裸醜陋的土灰,往車窗外一瞥,竟有一條土石流從山坡延伸而下。原來是操著怪手在整頓公路的工作人員,正將一堆堆的石頭往下倒。剎時我了解了老師上課一提起此的氣憤心情,就是由此而生。那一堆堆的土石,就是謀殺樹林的劊子手,樹林將會因為缺氧窒息而死。而我們的政府竟讓這種情形一再的發生而不加以制止。此種治本不治標的方法,將使這些生態災難永無止境地循環。而人,到底要到何時才能記取大自然所予我們的每一次警示呢?

故土新遊滄桑多

當沿路所見的破壞情景,仍在心中迴繞時,轉眼間就到了目的地—阿里山。一走下車,一層層的雲霧飄飄然的由頭上掠過,時當下午二、三點,而阿里山早已籠罩在濃濃的霧靄之中,也許正是阿里山溫帶氣候下的產物吧!也因這一層霧,更替阿里山添了幾分神秘的色彩。而今日的阿里山公路局及電信局一帶,曾是阿里山檜木林分布得最為密集之區,奈何當年盛況已不復見,只是徒留感慨予後代子孫了!

而家喻戶曉的阿里山,究竟指那一座山?事實上在地圖上找不到。它正確的指稱是「阿里山區」。阿里山區的範圍隨時代而改變。在一九0六年十一月小笠原富二郎發現包括今之阿里山神木的神木群。至一九一二年,嘉義至二萬坪六十五公里的森林鐵路才竣工,十二月正式運出檜木,因此最早的阿里山區伐木點是二萬坪。一九一三年,由二萬坪至阿里山的鐵路相繼完成,直至一九二八年,林務辦公機關才搬至今之舊火車站機關庫處。依據日本總督府的認定,阿里山即指阿里山森林區,總面積約一六四三四公頃。未開發前,除了一四八五公頃草生地外,完全由全世界最美麗、壯觀的檜木林所披覆,可惜這片林子,在一九六三年,阿里山區奉命結束官營伐木,也正式宣告了山區三十餘萬株檜木、六千株台灣杉的原始黑森林,成為歷史名詞。這是多麼可悲的事啊!只是生長在這塊土地上的我們,並不知道我們失去了這片原始森林的可憐和可悲。於是日據時代二萬坪、沼平、自忠、鹿林山的「阿里山區」,在國民黨政府之後,膨脹為包括眠月等廣大地域。因此,林務局轄下的「阿里山森林遊樂區」便由十八座大山所組成,面積高達三九六五0公頃。而因一九八五年玉山國家公園管理處成立,正式由林務局手中接管鹿林山的經營管理權。一九八二年之新中橫嘉義玉山段通車,號稱「阿里山公路」,更使得阿里山到底是那一座山,更難以下定論。或許阿里山算是個歷史的「變形蟲」吧!

由旅舍出發,我們開始了真正的行程。一路上各種不知名的植物迎風搖曳,真是美麗極了,而空氣也十分的清新,這使得我們的心情也飛揚起來。不久我們來到梅園,它是國民黨當權的表徵,但它吸引人們注意的莫過於園中可以容納百餘人站立的空樹頭,似乎可以遙想當年那一株株參天巨木的風采。只是當年的巨木,早已消失殆盡,至今空留殘骸,惹人憑弔慨嘆吧!往前走,就看到了最具本土代表性、集歷史之大成的「台灣杉」,又名亞杉。它散生在台灣最古老的松木林中,在阿里山區中,約五十三株檜木,就有一棵台灣杉伴生,雖然它稀少,但其樹高則為全台之最,每株可達六十公尺以上,且樹幹通直、紋理美觀。也因其修直的身裁,常在砍伐檜木、機械力吊索集材的現場,被選為集材的主柱木。而此地區原名沼平(即今舊車站),阿里山的集材機,也非原有的機器,是向花蓮的林田山買來。沼平舊車站,正好見證了阿里山歷史的變遷,或許這也是人生滄桑的一部分吧!

最後,我們來到了代表阿里山精神指標的神木面前。被落雷打下的軀幹橫躺在地下,樹心的焦黑說明了它死時的悽愴。它也曾經和夥伴們一同躲避雷電的糾纏。但隨著同伴的凋零,它就注定了要孤獨地被雷電畫下生命的句點。其實,阿里山的神木早已在民國四十五年時,被第二次轟擊下來的雷電,終結了它的生命。至此,神木的三魂七魄完全隕滅。但大家不願神木的圖騰就此消逝,於是就進行了一些的補救工作:裝避雷針、在枯樹上種植紅檜苗木七八株,製造了「綠意盎然」的假象,一直到了去年的賀伯颱風,一舉把神木劈成兩段,正式終結了它的假象,讓它得以「入土為安」。由自然而來的,就讓它歸於塵土自然吧!我們在心裡永遠記著,總比只是無意義地留著它,維護神話的威權。一想至此,順手摸了它焦黑的軀幹,聞了聞它最後地一絲氣息,去吧!神木,你終可以安息於山中了!

鳩佔雀巢—山葵

沿著神木旁的小徑漫步,似乎沒有什麼特別的景緻,貪婪地呼吸著樹林間釋放出來不帶污染的空氣,咦!樹下那堆植物怎會如此整齊的散布林間,一片一片,好不壯觀!「小姐,要不要買山葵呀?剛剛從下面採上來的,很新鮮喔!」一個阿婆操著台灣國語對我說。「那下面種的植物就是山葵囉!」我回問她,見她點點頭,仍殷勤地向我兜售山葵,胡亂謅了一個理由連忙逃開。離開後,情感和理智不斷地在腦海中掙扎,我同情那個阿婆,因為種山葵是她賴以維生的,但理智又不斷地湧出一個訊息「山葵是樹林的劊子手」。西元一九一四年山葵自日本引種栽培於阿里山以來,雖經前後多次的提倡,但多侷限於小面積種植,阿里山區之大規模濫植,係發生在民國七十八年後,也正是新中橫全線通車的「開路效應」之一。依據民國六十二年阿里山區測量認定有案的山葵計有二十九公頃,經過七十八年前後頻繁的濫墾和取締,七十八年底林務局重測,認定山葵園為九十二公頃。此套合法化的過程是為「攤販原理」即開始濫墾怕被抓,到經過幾次取締反而因禍得福,變成登記有案的擁有人。山葵的栽植區自阿里山擴展之後,粗估今約六百公頃上下,加上山葵的濫墾與收成變為企業化的經營,有計畫地將樹枝去枝打薄,為了塑造適合山葵生長的半遮蔭區,破壞為一項必要的工作,如此樹木還有未來可言嗎?

方才的掙扎此刻都已成了荒謬的笑話,經樹靈塔洗滌後的歸途中,我有了這樣的領悟,這座山該屬於樹林的,不需要多餘的綴飾加諸無情的摧殘,這輩子再也尋不回這「當下」的體悟,唯一一次不再重覆的領略之美,細細咀嚼……。

 

 

 

《第一代毛毛蟲》

98'靜宜大學中文系報導文學班作品

輯四:生命之輕

○  無邊落木蕭蕭下:阿里山痛土之旅         

生命之輕:大安水蓑衣       

  有情荒地有情天:與高美溼地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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