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二一地震十週年•舊文重刊

廣場上的日子

方梓

 

地動!

一陣劇烈的搖晃,彷彿有人強力拉扯床舖,非得把床上的人搖落床下般,她和二姊從床上給搖扯醒了。這是她生平第一次碰到這麼厲害的地震。驚慌的心情未定,她無法再入眠。停電了,摸黑走到樓下,擺在樓梯旁的鞋盒全散落在梯階上,差點被絆倒。好不容易摸到櫃檯邊,在置物櫃裡摸到了手電筒。店裡許多的貨品從櫃子上掉落地面,再往後面的廚房、餐廳照過去,壞了!牆裂了一條極粗大的縫隙。這個地震比她想像的還嚴重。

她朝正下樓的二姊說:趕快到外面。二姊不以為意:應該無啥問題,返去睏啦。

她看了看鐘,二點。不行!大地震通常不會只來一次,一定還會有餘震。過幾天就就是中秋節了,溪頭的天氣冷颼颼的,時鐘旁的溫度計,十六度。她想,先到外面的廣場避一避,真沒有地震再回家。

和二姊,帶了毯子,拉開一扇鐵捲門,屋外的冷風拍打在臉上。她很慶幸,還好沒有改裝電鐵捲門,要不然憑她和二姊,兩個都七十餘的歲的人,恐怕出不了這個門。

明山飯店的廣場上傳來嘈雜的人聲。好多人拿著手電筒,一道道的光束像頑皮的小孩四處亂跑。突然,一陣強烈的搖動,地震又來了!廣場上的人全都尖叫起來,光束亂竄。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扶靠,她險些跌坐在地上。大家像驚弓之鳥,聚集在一起,感覺比較安全。

今天,有一輛的遊覽車旅客住宿,難怪這麼多人。

二時四十分。

澳雄吆喝著男性員工,從倉庫搬出發電機,又扛出三十五吋的電視機,如果不是停電,還以為要辦康樂會呢。

「阿嬸,這次地動真嚴重,埔里酒廠火燒,我剛剛聽收音機,台北八德路四段那兒有大樓倒……,這裡,收音機收訊不是很好,等一下發電機弄好,看電視有沒有轉播?」聽了,她心底發涼。兩個兒子住台北,大兒子正是住在南京東路靠八德路四段的大樓裡。幾個遊覽客,朝她問是否可以賣給他們外套和手電筒。她急著想看電視新聞,也駭怕地震再來。先看電視新聞。她向他們按奈。

路那端有人朝這裡邊走邊喊:「米堤那裡有人受傷,孟宗倒了,好佳哉人客攏出來……」是下溪頭的人來報信,順便看這裡的情形。

米堤飯店是溪頭的五星級飯店,孟宗飯店比明山飯店還晚好些年,都倒了,她突然擔心家裡廚房的牆,在第二次餘震不知是否裂得更厲害。

電視裡還沒有地震畫面,只有主播和旁邊的字幕,是八德路四段東興大樓,靠松山火車站。她稍稍寬心,不是大兒子的大樓。

廣場上的人都圍過來看電視。

電視的主播說,這次的大地震是七點二級,震央在南投的日月潭附近,埔里酒廠大火。電視畫面上終於有了災情畫面,是台北市八德路東興大樓倒塌的情況。「夭壽喔,那會這嚴,整個大樓攏倒。」沒多久,螢幕上出現台北縣新莊博士的家大樓也倒了,再來台中、霧峰、大里……。大家才真正意識到,這次的地震真的很嚴重,而他們所在的地區正是災區,路、橋斷裂,連電訊系統也完全不通。那輛遊覽車的旅客從高雄來的,高雄沒有任何災情,但是他們卻被困在這裡。

天濛濛亮,廣場上的人仍人聲鼎沸的邊看電視災情報導,邊唉聲連連。

澳雄和員工扛來兩大桶的稀飯,擺一方桌,桌上幾大盤的醬菜。大家緊來吃早餐了。她想幸好有澳雄這個堂姪,明山飯店靠他張羅,她這個堂嬸也常靠他就近照應。

吃過早餐,她和二姊回到家裡看看。貨品跌落更多,她擔心的餐廳廚房果然裂得更厲害,幾塊磚還掉落,露出個大窟洞,而她這才發現往地下室和二樓的樓梯有點移位看來廚房和樓梯都要重建了。店面還好,三、四樓的房間不知有無裂縫?當初蓋這棟透天厝時,先生和她都很注意,材料和建工;餐廳廚房是二年前在後院新建的,建工一天不如一天,還是老師傅頂真。膝蓋不好,又怕待會餘震,連二樓臥房都不敢上去,趕緊拉上鐵門回到廣場。

一夜折騰下來,有人回到遊覽車上小睡,大部分的人還是關心災情,盯著電視螢幕。死亡人數從幾十人增到幾百人,還在增加。近午,她聽到下溪頭的人來說,鹿谷那兒有房子倒了,一家人都埋在屋樑下死了。倒的那家人她也認識,想著想著有些心酸,看來鹿谷比這裡嚴重,那裡住著好多親族,希望大家都平安無事。

再來一個餘震,接著轟隆隆的聲音,像馬隊奔跑,又像放鞭炮,從山裡滾動下來。

大家慌張起來,有人說可能是崩山。山土石塊夾雜滾動,嚴重的話,整個溪頭可能被掩埋。死亡,這麼靠近,就在身邊打轉。大家的臉色凝重,那群被困在此的旅客,拜託澳雄開電視,看看有沒有新的發展,也許有路可以下山。電視上仍舊是災情的報導,有人從瓦礫堆中被救起,但是一直沒有關於溪頭或鹿谷的消息。人就在溪頭,卻連五百公尺都走不出去,宛如盲者,在自己的屋子裡,只能摸索猜測,有時還得憑靠別人指引。她想,大概路面嚴重受損,沒有人能下山或上山,消息傳不出去。

百年集集車站倒塌了。集集是她的娘家,雖然那裡已沒有什麼親人,只有鄰居和極遠房的親戚,究竟是自己生長的故鄉。集集火車站,早期是集集人的出走的窗口,雖然現今觀光招牌遠大於交通運輸,但是倒塌了,也彷彿窗口被堵住了。

她的人生其實很單純,就三個定點,一是集集,結婚後嫁到車光車寮﹝廣興村﹞,然後隨先生搬到溪頭開設這家土產店,在溪頭也將近三十年。她想這一生和「店面」特別有緣;集集娘家經營小吃店,那時稱為「做油湯」,結婚後她開了茶行,也賣文具書籍,還兼幫人縫製衣服,一間店面三、四種用途。後來,贍叔體恤他們夫妻,便宜賣給他們溪頭一塊靠路邊的地,蓋了房子,開了這間土產店,就這麼經營三十年了。這間店面供她四個孩子大學畢業,還買了四棟房子送給他們成家立業,先生未完成的志願,幾乎她都做到了。每一棟房子都是她一天站十多個小時,十元、二十元的這麼累積下來,經常連下一期的付款都沒有著落,總是東挪西湊,勉強付清。先生過世至今也有二十五年了,那時大兒子大學三年級,最小的女兒剛唸國中。先生的過世,對她確實是很大的打擊,儘管先生臥病已有一段時間,心裡也有這樣的準備,但是少了他,究竟是少了可以商量的對象,也沒有人可依靠。她還清楚記得,剛辦完喪事,有顧客來買東西,自己竟然十分鎮定的取貨算錢,一如往常。孩子還小,悲傷只能藏在心底。

「素賢,吃飯了。」二姊用日語喊著自己的名字。也許昨晚沒睡足,坐著坐著竟然打起盹來。中午了,大夥圍過來用餐。電話還是不通,兒子們一定在掛念著,在這個斷電斷訊斷路的山區,像是住在完全沒有門窗的屋子,與世隔絕,幸好還有電視可看,知道外面發生的事。餘震不斷,沒有人敢回去,午后,沒有陽光,天氣冷了起來,遊覽車裡的人拜託她開店門,賣給他們外套,她也害怕,萬一開門時來個大餘震,屋子倒了,那裡可躲?她一再叮嚀,千萬不要挑,有得穿就好,生命比衣著重要多了。

賣完十來件外套,她和二姊趕緊拉上鐵捲門,跑到廣場,她從來沒有遇過做生意做得這麼膽顫心驚。

剛來溪頭開店時,只蓋了一樓和地下室,小孩還留在廣興,上學方便,她和先生來來去去,兩頭都要照顧。那時溪頭是大學生的最愛,流行夜遊,通常玩到天亮,所以她和先生或來幫忙的姪女常常早上四、五點便開始賣包子、茶葉蛋,天亮之後才有遊客買筍干或香菇,晚上十點左右休息。賺了錢就一層樓一層樓的加蓋上去,成了現在這間五層樓透天厝;這些年,每逢過年,兒子、女兒帶著孫子回來,九個房間塞得滿滿的,像旅館般很熱鬧。一想到房子,她又開始擔心,除了廚房,不知三、四、五樓是否有無龜裂,可不可以住?再幾月就要過年,怎麼辦?每一次的餘震,她的心就往下沉。但是比起霧峰、台中那些倒塌、斷裂的屋牆,比起那些埋在屋牆裡的人,她想,這次地震能保住命,總是大幸的。

二姊應該累了。她拜託鄰居讓二姊暫時在汽車內小睡。突然,她想到晚上睡那裡呢?恐怕就得和鄰居一起擠在這部小汽車內了。

澳雄跑來跟她要阿苗台中的電話,他的手機終於可以通了,因為太多人要報平安。

她不好意思,只請他打給阿苗,二姊的女兒,只要阿苗知道她們平安,台北、台南的兒子和屏東的女兒就可以確知她在溪頭安全沒事。雖然,她也很想和兒子說說話,報個平安,但一想到那麼多人等著用電話,她按捺下那份心思。

也許大家都累了,早早入睡,旅客睡在遊覽車上,她和所有溪頭住戶全都睡在小汽車內。和二姊坐在車後座,前座是阿魁和她太太;溪頭太泠,太潮溼,根本沒辦法露宿,汽車成了最方便、最適合的睡舖。二姊和阿魁夫婦沒多久入睡了,不是因為坐著不舒服睡不著,是心情吧。她不希望一生的心血就這麼毀了。

她又想到集集。那個自己出生、成長的地方。自從卡將﹝媽媽﹞過世後,十多年來,她很少想到集集。

她排行第三,也許是多桑﹝爸爸﹞希望有個兒子,她的名字和兩個姊姊比起來,顯得十分男性;素賢,素是輩分的排行,大姊叫素月,二姊叫素英,依序下去幾個妹叫素珠、素貞、素秋等,七個姊妹,戲稱為七仙女,唯一的弟弟守三,不知道是不是多桑希望再來二個,守住三個兒子?唯一的弟弟自警界提早退休,未幾因心藏病去世,才四十幾歲哪!

不想吵醒熟睡中的二姊,她幾乎不敢動一動坐得有些發麻的身子。

入秋,溪頭的夜很凍很冷,碎碎喳喳的蟲子叫聲,像細雨般的落下。有微微的霧飄浮,朦朧間,她彷彿看到多桑,向她招手:素賢,汝來。她走上前去,桌上擺著一封信,這是她和多桑溝通的方式,有些事情她習慣用書信的方式和多桑談;多桑喜歡讀書,又愛說些古老的典故和故事,鎮內的醫生都稱他「詩翁」,然而際遇不好,也不懂得盤算,落得開店賣麵。多桑很重視子女的教育,日治時代,她們幾個姊妹都入公學校讀書。她還記得有一次,大姊、二姊和她三個加起來二百多歲的人,坐在店面看報紙、讀雜誌,引來遊客的好奇。在姊妹中,她最愛讀書,受的教育也最高,高等科畢業;那時,女孩子能受教育的不多;公學校畢業還讀高等科,整個集集鎮,加上水里大概十個,她的同學目前還任職某個小學的校長。高等科畢業後,她被分發到警察廳上班,令人羨慕的工作。那時紀律很嚴,尤其是偷竊犯,刑處得特別嚴苛,經常在上班時間聽到犯人被刑打淒厲哀號的聲音,那種聲音讓她不安、難受,鞭打在犯人皮肉上的疼痛彷彿是抽打在自己的身上。不到半年,她辭職,沒多久戰爭爆發,走空襲,她決定留在家裡幫忙。

或者,多桑當她是個兒子,很多事會找她商量,有時會用筆談,後來,只要比較難表達的事情,她都會用寫的,多桑也以書寫的方式回答她,包括她的婚姻。

她知道關於她的結婚過程有幾個不同的版本,原因在於,她和先生之間學歷和家庭背景的懸殊;先生沒有上過一天學校,只在「暗學仔」﹝私塾﹞跟老師學了數個月的漢文。十來歲不明原因雙腳不能走路,臥病在床幾年,十八歲後才康復,家裡窮得經常沒米下鍋,她高等科畢業,家裡至少不愁吃穿,長得白淨端莊五官分明的她,絕對可以嫁給比先生更理想的人,因此,才出現了幾個關於她結婚的傳奇說法,其中甚至有一則說是先生騙婚,連女兒和媳婦都問她是否屬實,她笑而不答,那多年的事,提它做什麼呢?那則傳說是先生託人提親,而前去相親的人是先生就讀台灣帝大的堂弟,長得十分將才;一個木材行的會計,又長體面,多桑當面應允。她偷偷的笑了起來,這件事連兒子都不是很清楚。雖然先生助仔沒有受過正規的教育,他可是個有頭腦,很上進的人;在臥病期間,勤讀漢文,還會裁縫,幫家人裁製衣服。也許是先生漢文的底子不錯,四個孩字的名字都是他取的,依序是淇瀁、鈺錫、柏維,最小的女兒芬櫻,名字怪異、不俗。離開了病床,到堂叔林贍的木材行做工;贍仔叔是鹿谷林氏最有財勢的人,而先生的父親這房卻苦哈哈。大概贍仔叔覺得這個姪兒可取,教他算術學作帳,後來還升他做會計。她和助仔論婚嫁就是在那時。

一個人的出身有什麼重要?她記得當時多桑問她關於婚事時,她在紙上寫著:只要不嫖、賭、飲。憑著媒妁,確實會令擔憂,幸好當媒人的親沒有騙她,先生是很不錯的丈夫。剛結婚,戶籍遷移,她的名字變成四個字林余素賢,她很清楚婚姻,這是她人生的另一段開始,將不再只是一個女兒,而是這個家庭重要支柱。

結婚後,夫妻倆很努力、打拚;先生在木材行工作,她在家裡開店賣茶葉、賣文具、書籍,還經常背著剛出生的兒子幫人縫製衣服。她很得意她一個人賺的錢養家綽綽有餘,後來,裝了廣興村數得出來的電話,至今她還記得,電話號碼是八番﹝八號﹞,需要總機轉接。初始,經濟不是很好,兩人同心辛苦了幾年,終於有些積蓄,因此買些山地,後來,先生想有自己的事業離開木材行,到溪頭做生意,贍仔叔在溪頭開了民營的第一家飯店──明山飯店,她和先生開土產店──正大茶行。

怎麼會一路想到這裡,剛才明明是要取桌上多桑給的信件。信件不見了,連多桑也不見蹤影,甚至連家也沒了。她四處奔走、尋找,驚慌不已。

「素賢,天光了,好起來了。」幸好是做夢,很久很久沒夢見過多桑和卡桑。睡了一夜的車內,整個人腰骨酸痛,二姊甩動手腳做早操。她看著二姊和自己十分相異的身材,清瘦的肢體,彷彿一陣大風就可以吹走。二姊年輕時是個美人,兒子看二姨年輕時的照片,直說長得像胡茵夢,戰爭時還曾到過香港當護士,個性開朗。自伊的丈夫過世後便來溪頭和她做伴,也有十幾年,有時大姊也從台北來,加上六妹常從台中來看她,幾個老姊妹守著店,有說有笑,兒子放心,她也覺得有趣,更不願收店跟兒子住。一生做主打算習慣了,要她仰靠兒子們奉養,是她最不願意的。雖然,溪頭的生意越來越難做,若非假日,有時一整天一個顧客也沒有。雖然她有高血壓,膝蓋的關節常有病痛,也七十一歲了,不過在她還能動能走,她是不會離開溪頭。

但是最近二姊有骨質疏鬆症所引起的一些病痛,恐怕等路通了就得回去台中住在阿苗家,徹底檢查或醫治。

明山飯店的員工說,部分的路段可以通,遊客可以用走路下山,過了鹿谷,部分路段小汽車可通行。雖然,有些麻煩,但是能離開這裡,遊客都很高興,急著走路下山。她看準了遊覽車較舒適,特別和司機商量,晚上借宿在車上,這樣就不用擠在小汽車的後座動彈不得。

到了下午,遊客陸續走光了,溪頭頓然安靜下來,吃飯的人也從數十位到十來個。

澳雄過來。「阿嬸,不要再回到屋子,萬一擱地動真危險,聽說鳳凰山那裡走山,整個山移動幾尺,驚死人,所以要注意。」

聽澳雄這麼一說,她心底暗暗叫苦,這下路更難通了,出不去,進不來,總不能天天靠澳雄張羅,二姊也需要到台中看病,真不知還要被困多久。鳳凰山走山,不知凍頂茶山如何,兄嫂姪兒都住那兒,希望大家都平安無事。助仔的墓寢就在茶園裡,但願那裡沒有走山。

晚餐時間,澳雄再打開電視。有人血跡斑斑地被救出來,令人鼻酸的畫面。死亡人數已累積到一千多人了,中寮整條街不見了。以前對地震的傳說是,有一條地龍在地底竄跑,牠跑過的地方,路裂屋倒。她突然想起在警察廳做事時聽到哀號的聲音,不忍留在電視機前。和二姊早早到遊覽車上休息。

遊覽車的座位確實比小汽車的後座好睡多了,她和二姊各找了舒適的位子,她希望今夜好眠。二、三日來的身心疲憊,終可以平躺下來,雖然沒有睡在床上舒服,她卻一下子就沉沉睡去,連半夜幾次餘震,都沒驚醒她。

清晨五點多醒來,她和二姐回到家門口,卻不敢進去,兩人就在門前踱著步子,正對面的鳳凰山還留下走山的創痕,這樣的日子還要多久才能過去?

就在此時,一輛汽車緩緩地駛向她們身前,大概是不怕死的遊客吧,這時還來溪頭。她看了一下手錶,六點三十分,再仔細看看車內,竟然是自己的大兒子淇瀁。眼框有些模糊,她再定睛一看,真的是兒子回來了。

經歷了這一場劫難,看到兒子,一向沉穩的她高興得有些激動。

兒子告訴她,二、三日沒消息,雖然有阿苗的報平安電話,仍舊不放心,昨晚十二時左右台視新聞記者第一個到溪頭,這個記者是走水里路線,再從瑞田那邊接過來。

所以連夜,他開車下來。從台北走高速公路,到台中後沿著中投公路,來到名間,名竹大橋斷了,由名間轉往集集、水里,再由水里通過濁水溪,走瑞田、秀峰的產業道路上山回來。這一程,星夜趕路,驚心動魄,兒子說,地震嚴重,路況很差,有些路面裂了大縫,有些凸了起來,沿路很多房子倒塌,集集的狀況也不是很好。兒子要她們趕緊離開,情況不明,不知要變好還是變壞。於是,她和二姊進入家裡,上二樓臥房拿了簡單的行李,匆忙拉下鐵捲門後,坐著兒子的車子,在晨光中,離開溪頭。

車子從溪頭一路奔下山,經過廣興、鹿谷、初鄉,有好幾家的房子傾斜,有的牆倒了,這個地方有她熟悉的親戚,不過沒有多餘的時間下車去看,她希望他們都平安。

沿路處處裂縫,有些縫隙大得像漆黑的大口,彷彿隨時要吞噬過往的車輛,她提醒兒子小心,免得輪胎陷入。路過集集,兒子問她要不要去集集看看,她搖搖頭。倒塌、斷裂的牆瓦,少了人的氣味,顯得慌涼,宛若屍首,蒼白,令人心生恐懼。她不想看到自己的故鄉殘破的樣子。

把二姊送到台中阿苗那兒,吃個午飯,母子兩人繼續趕路北上。路上她斷斷續續的說著地震時的情況感覺,讓一夜沒睡的兒子保持精神開車。看著兒子花白的頭髮,她有些驚訝,兒子也四十五歲了。有時歲時就像藏在地底的地龍,隔一段時間才冒出頭來;先生過世時,才二十歲的兒子轉眼竟然已中年。大兒子長得像他爸爸,個性卻像她。二十五年來,家裡由五個人,增加至今近二十人,除夕圍爐,還得分兩桌。

然而一想到圍爐,她的心情又開始沉重起來。那面破了個大洞、搖搖欲倒的牆,如何用來過年?

「媽,到了。」進入屋裡,孫女問她關於地震的事,她從頭說一遍。隔天,大姊、妹妹,連親家母也來,再晚些二兒子一家加入,一屋子的人,讓她覺得像過節,不像逃難。沸騰的人聲,過慣了溪頭的冷清,雖然有些不太習慣,她還是一遍又一遍的說著地震的經過。親人每一張關心的臉,每一句安慰的話語,讓她感到欣慰,溫馨。



站在鐵捲門前,小兒子一下子嘩啦啦的開了門,貨品散落在地面,隨著鐵門的打開有一些滑了出來。十一月中旬,溪頭的氣候更冷了。一個多月沒有回來,空氣中有淡淡的霉味。小兒子柏維從台北接她到台南小住,這幾天請假送她回溪頭幫她申請屋子受損的鑑定,其實不管鑑定的情況如何,廚房絕對是要重建,至於樓上的裂痕,如果不影響樑柱,修補修補也就可以了。讓她比較煩腦的是,廚房的重建能否在過年前完成?找不找得到工人?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先生出殯完那天,她沉穩的照做生意,悲傷沒有擊垮她,現在也不會。她相信一定能讓兒女和孫子們回來過年,還是在這間廚房裡圍爐。



 

 

 

烏暗沉落來

獻互九二一集集大地動
著驚受難的靈魂

向陽


烏暗沉落來
對咱台灣的心臟地帶
烏暗沉落來
對咱操煩哀傷的心內
烏暗沉落來
當厝瓦厝壁揣勿會著歇睏的所在
烏暗沉落來
我的厝邊陷入斷裂的生死絕崖

佇蝴蝶飛啊飛的草埔
烏暗沉落來
佇鳥隻哮啊哮的山崙
烏暗沉落來
佇溫暖的燈火前,佇晚安的嘴唇邊
烏暗沉落來
佇甘甜的眠夢內底,佇柔軟的眠床面頂
烏暗沉落來

烏暗,無得著咱的允准,重晃晃沉落來
拆離橋樑,拆破山崙,拆開咱牽手相挺的人生路
拆散咱,鬢邊交代永遠無欲分開的情加愛
烏暗,攏無給咱通知,烏嘛嘛沉落來
壓歹厝柱,壓落厝樑,壓害咱用心經營的家庭
壓慘咱,昔日下願花開月圓的將來
烏暗,破瓦亂亂飛,沉落來
烏暗,砂石盈盈滾,沉落來

烏暗,沉,落來
我心酸酸,祈求世紀末的悲哀早早過去
烏暗,沉,落來
我心糟糟,寄望美麗島的傷痕趕緊好勢
烏暗沉落來
我心悶悶,但願冤死的魂魄永遠會得通安息
烏暗沉落來
我心憂憂,期盼倖存的生者繼續向前去拍拼


──1999/10/02 南松山
──中央日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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